三爷是一个木匠。
院子里厚木板搭成的巨大工作台被又轻又软的刨花簇拥,散发着淡淡的松脂香气。三爷鼻子上架一副茶色眼镜,耳朵上别着铅笔,不断地使用锯子、手刨、角尺、墨斗线、木凿、斧头,眯着一只眼睛检查刨面,一忙碌就是一整天。偶尔坐下来卷一棵旱烟抽,咳痰在地上。
三爷做过无数家具:木门窗、“高低高”组合柜、八仙桌、方凳、书架、有很多格子的箱子,用得都是传统的卯榫结构,结实耐用。而今打家具的人少了,三爷闲暇时候,偶尔做几个精巧的小凳乘凉用,或是用薄板镂一块花纹精美的窗棂,透进弯弯曲曲的光。年岁渐大了,三爷做得最多的是棺材。按照农村的习俗,凡儿女立事,家里老人年岁渐大,儿女们就要筹划着为老人拢一副寿材了。时代进步,习俗被操办的草率了,找三爷做活儿的人仍有很多,直到他的体力和目力都难以支持了才作罢。
在温暖的太阳底下,三爷工作台上一具将要完工的木纹新鲜的寿材在海浪般簇拥的刨花中间,好像一艘即将启航的大船。三爷在一边吸烟,好像是岸边小憩的水手。空气中有烟草的辛辣和好闻的松脂香。这景象很壮观。三爷安详地做着自己的工作,作品木纹清晰,通体不着一铁,匀称牢固,诚如三爷的其他作品。寿材使用的木料,还是松木最多,也有用黄杨的,这两种木料比较常见,木质坚硬,完全干透后再加上精细的油漆可以保持在地下几十年不腐。
山上的树林都是针阔混交,红松多为天然,成片的落叶松和果松则是人工。秋天时落叶松林里金黄的松针遍地,每一株都挺拔高耸,绝少弯曲。疏林落日,是一副绝美的风景画。红松点缀于大片的杂树中,树影里有蘑菇。果松尖端的松塔在夏天成熟,放到火中烧去油脂,脱出的松子是休闲的美味。女人们捡拾干燥的松枝烧火,掘松针下的软土养花,男人们从树墩上锯下一片做砧板,餐桌上也有松脂的清香了。
没有人像三爷那样了解松树。人们送来的刚刚锯好的料板,三爷用手指和鼻子就能判断是否干透。他了解每块木料的纹理,知道手刨要用怎样的角度和力度下去才会推卷出完美的刨花,展现最优美的木纹和平滑的表面。木板上显而易见的瑕疵,都能被他巧妙地遮蔽或利用,他熟谙工作的每一个步骤,即不匆忙,也不空闲。
三爷好酒,自酿的米酒上漂浮着米粒,别人不敢喝,三爷却自得其乐。菜也不挑拣,铁饭盒在火盆上炒两把黄豆,热几块油渣,园子里摘两根黄瓜,拔一把小葱,酱缸里舀一勺生酱,皆成下酒的美味。酒桌上,醉后豪言多警譬语句,总引得众人喝彩,可是醉中的真言又有几人能懂,几人不忘。三爷是工农兵大学生,在几个弟兄中间,学问不算浅,识见也不低,然而大半生蹉跎,有关人生的宏论却往往以一声叹息作结。酒过三巡之后,三爷面色酡红,眼角眼屎堆积,整个人淹没在口中喷出的烟雾之中,旁人要是讲一件趣事,三爷便开怀大笑,下巴上的胡子一抖一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