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气休矣,踩着凳子取壁橱高处的棉被,晚上要盖厚被子了。凳子并不结实,两边的铆钉经常退出来,我就两边对着砸砸,铆钉是木头的,砸进去,坐几回,就又退出来。原来放在电脑桌前用,怕万一哪一天真的被诓倒了,老胳膊老腿再跌折了,麻烦,干脆把这个凳子放到床底下,只有在换季时候拿出来做登高之用。
图片来源网络
不舍得扔了它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这是我的嫁妆。当初是去源泉专门的木匠工坊定做的家具,一张写字台、一张席梦思床、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两个角橱、一个电视柜,就已经四千多块,钱不够没敢买沙发。这些家具现在流散在各处:衣橱在老家、角橱在婆婆屋子里放她的电视机、梳妆台和写字台在另一个老家的屋子里、电视柜给了娘、床跟着我来了城里,这凳子还是梳妆台前的凳子,家具材质是梧桐木,比起同时期结婚的同事,她们的家具看着精致,但不是实木家具,是刨花板,三五年就走形或者掉了漆露出粗糙的断面,和我的家具没法比,当初忍住肉疼买的家具没有白花了钱。
工作不到三年就结婚了,结婚那年娘和爹商量:“咱也没有攒下多少木料,找木匠打家具也找不到好木匠,咱庄上的木匠都是老木匠,做捏些家什不跟形式,直接给闺女钱让她定做家具吧!我看河南猪栏家闺女就是定做的家具,怪好看来!”爹也觉得这个事可行,南栏棚上搁的木头有些都闷了,多数还是槐木,木有好木头做家具。爹娘让我自己定,想做啥样的,去哪里定做,自己拿主意。于是,我就错过了让庄上老木匠施展功夫的机会。
庄上老木匠收了三个徒弟,娘请他第一次来家做木匠是打书桌、柜桌、床,姥娘有六个闺女,娘是老大,从娘出嫁开始,每个闺女打发一个柜子,别的姥娘姥爷打发不起。我家的柜子娘一直用着,这是姥娘打发的,娘擦得干干净净的,一天摸好几遍。老木匠先在院子里树了一根木头,吩咐他的俩徒弟拉大锯,解木头板子,俩人站在一根长凳上,你来我往,锯末子在风里纷飞,我看着像是下雪。老木匠拿着墨斗在一边的木头上和另一个徒弟打墨线,拉出去,“啪啪啪”弹几下,一道深深的线笔直地穿过木头,院子里摆满了各种用具:刨子、凿子、锯子、斧子、钻子、锤子、铲子、长长短短的木凳子、锉刀、平尺、鲁班尺,木匠的家什小孩子不能乱动,我心里巴望着拿拿摸摸,也只能远远地看。
老木匠把解好的木板放到窗户边,有些板子还要烤火,我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也不告诉。春风一刮来,木板干得快,木匠们就开始下料,每个人踩住木头一端,用各色大小的锯子飞快地来回拉扯,地上锯末落了一层,锯子又很快的不锋利,木匠们就时不时停下用锉刀锉一锉锯齿,那些锯齿像兽的獠牙,在锉刀经过时似乎刷干净了牙,它们就在呼呼的春风里啃噬,声音清脆。
图片来源网络最喜欢看刨子刨木头,木匠们像开弓射箭,用刨子远远地从木头这头平着削到另一头,长长的刨花就从长条凳子上倾斜下来,连绵不绝,我总要找一个借口过去捡一截,刨花有木头的清香味,展开,展开,对着太阳看,那些纹路像极了密码,神秘而快活,薄薄的,细细的,把一截最中意的刨花挂到脖颈儿上,能待好几天,不舍得摘下。
木匠们在哪家干活,哪家要管饭,抽烟喝酒的还得管烟管酒,中午木匠们去屋里吃饭去了,一院子里的家什都是我的,拿拿凿子对着一块废料凿几下,木屑四处飞;把墨盒里的墨线拉出来照着一块小木片打了一下,乌黑乌黑的痕迹笔直地去了;刨子怎么戳弄都不会用,那中间的机关始终不会开;大锯子闪着寒光,不敢触摸,拿小锯子过来锯手里的烧火棍,根本不起波澜,没有半点木屑,锯子并不是想用就会用的;拿着水平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是在找角度,模样也是滑稽。
木匠们在院子一角熬鳔,黏稠的液体“咕嘟咕嘟”,几桶清漆也开了盖,大漆也放一边,娘怕大漆,说是会被“大漆咬着”全身起来大木疙瘩,憋得慌,喘不动气,我直到成年后才知道其实“被大漆咬着”,就是过敏反应,严重的还会呼吸不畅。木匠们把鳔用木头棍搅和几遭,看看棍子头上鱼鳔胶的黏度,冬使稀,夏使稠,春秋两季使将就,他们只需在铆接处抿抿,书桌就结实起来,一个椅子或者一个板凳就出来模样,再用清漆涂抹几遍,桌子啊,椅子啊,凳子啊,就都精彩纷呈。等过一两天再涂一遍大漆,家具就交付。
木匠们背着、提着他们的家伙事去了另一家继续干活,我看看坑头上攒的一堆造型各异的小木头:方的、圆的、菱形的、长方的、三角的……满心都是新奇,屋里的家具还散发着木头和油漆的味道,那些描画在柜桌门上的鸟儿和树木新鲜明艳,像是刚刚的事情,而这一去,就是几十年,纷纷扬扬的木屑,纷纷扰扰的人生。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