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家乡,把父亲的哥哥称伯伯,伯伯的媳妇称娘。
小时候我们家和二伯二娘同住一个宅院,二伯待人慈祥、宽厚,二娘性情温顺、豁达。夫妻俩喜欢孩子,二娘却偏偏不育,我母亲早年生了两个孩子又不幸夭折,两家人耐不住寂寞便抱养了一个女孩,从此女儿便是他们的掌上明珠。过了两年母亲又先后有了我们姐弟三个,这样两家便有了四个孩子。
我们的宅院很小,正面有一孔窑洞二娘家住,两面几间厢房我家居住,二娘家的窑洞大且年代久远,窑里冬暖夏凉,冬天我们姊妹们挤在二娘烧好的热炕上,夏天铺上二娘的席子睡在地下。
冬季夜长,晚上我们姊妹和二娘围坐在一大堆玉米棒旁,一边手里不停的剥玉米,一边缠着二娘讲她少女时的趣事。她的娘家住在距我们村百余里山区的黄龙山雷寺庄林场附近,那里山高林密,人烟稀少,交通不便,她几年也难得回一次娘家,经常想娘想得直掉眼泪。只有偶然知道了有熟人去林场拉木料,她才能随行,一去就住好几个月,直到和娘把几年的心里话都掏完了,才搭顺车回来。每次回来时都会给我们带许多山里的核桃、枣、柿饼等。
少女时的二娘也曾有过许多美好的时光。当漫漫冬季从山坡消退,当报春的燕子从南方姗姗飞来时,山里最美丽的季节就来到了,脱下穿在身上已半年多的厚厚棉袄,换上母亲用粗布织的花格夹袄,抱着弟弟、领着妹妹到门前场里玩耍,眺望四周群山重重叠叠、连绵起伏,春天的到来使漫山遍野的桃花、杏花以及许多无名野花争奇斗艳、竞相开放,阵阵春风也吹送着幽香醉人的气息。她喜欢这大山,也从未走出过大山,她不知道这世间除了山还会有什么,她羡慕那飞来飞去的小鸟,鸟儿是从很远的地方飞来,总是停留在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上叽叽喳喳,鸟儿在对她说话,对她在说外面的世界。
山里的女孩子从记事起便是母亲的好帮手,纺线、织布、喂猪、磨面等,她样样能干,重复忙碌的生活伴随她成长。她最喜欢洗衣服,提上爷爷用柳条编织的筐子,放进衣服、棒槌和皂角,喊上西家姐姐东家妹妹,姑娘们哼着山歌,沿着羊肠小道,欢快地来到半山腰的一眼泉水旁,清澈的泉水从石缝中争相涌出,姑娘们放下筐子,跪下双膝,用双手先掬起一把把清凉的泉水喝个畅快,然后围在泉水边的石板上洗衣服,先将皂角砸碎,和衣服揉在一起,捂一会儿后,再用棒槌使劲的槌一槌,放在清清的泉水里投一投、抖一抖,衣服就变得清亮干净了。泉水四周的酸枣树、灌木丛都是晾衣服的好地方,搭挂在上面的衣服在阳光照射下随风飘荡,煞是好看。姑娘们这时候在山里摘酸枣、捉蝴蝶,玩得十分惬意。天快晌午,吹来的山风中夹杂着母亲的呼唤声,她们赶快收起已快晾干的衣服匆匆回家。
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在二娘的美好回忆伴随中,几百斤玉米在不知不觉中剥完了。晚上我们又清洗一些秋天收获回来的红薯,挑一些不大不小、红且细长的,这样的红薯蒸出来既干又甜,当点心吃。我们将洗好的红薯放在蒸笼里,不时地往火里加着干柴,二娘接着讲她未完的故事。
翻过几座山,越过几道梁,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那儿有挺拔的柏树,粗壮的梧桐,高大笔直的白杨,还有画眉、褐马鸡和成群结队的乌鸦喜鹊。不过,她轻易不敢去那里,因为森林里还有许多野生动物,如豹子、狼、野猪等,晚上常常偷袭村庄,叼走猪和羊。她含泪给我们讲起她小时候亲眼目睹的一件事,她有一个堂姐姐,是个梳着两条长辫子、已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有一天到自家玉米地除草,不料遇上了豹子,她看到后扔下锄头往回跑,豹子在后边追,等到人们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赶去时,堂姐已被豹子吃得面目全非,只留下两条长辫子依稀可辨。那是一个没有月色的夜晚,我们和二娘同哭泣。
冬去春来,无数个夜晚,我们的心里装满了山里的故事。我们说二娘的性格似大山,豁达、乐观,经历似清泉,清澈、简单,然而我们哪里会知道,二娘的心里也有着伤心的往事和难言的痛苦。这是我们长大之后,才从其它婶娘那里听说的。
年轻时的二娘长得端庄秀丽,被附近村庄的财主家相中,结婚几年她不能生育,狠心的财主家便将她卖给娶不起媳妇的我二伯。到了接亲那天也不告诉她,只是说让她回娘家,她还带上特地为娘做的肉臊子,当骑上毛驴出门不远,长工要将她交给接她的二伯时,她才恍然大悟,掷掉手中的肉臊子碗,从毛驴上跳下来,疯狂的逃跑,看见前面有一口井,便不顾死活纵身跳下去,等众人把她救上来,性命虽然没有危险,可一条腿从此残废了。二伯也不嫌弃,将她接回家,虽然二伯兄弟姊妹多,日子苦,但从此不再受公婆丈夫的气,她也渐渐认命了。
二娘虽不育,身边却有我们姊妹们经常围着她,特别是我九岁那年母亲不幸去世,弟弟才四岁,从此便视二娘为亲母,天天相随,夜夜相伴,直至成人。
二娘心灵手巧,做饭味香。小时候每逢雨天,她便用绳子做个套圈,让我砸杏仁、桃仁,她给我们做联汤面。先在锅里煮上黄豆、小米,待会放入砸好的桃、杏仁,再下入擀好的面条,吃起来真是又糊又香。如果我们谁过生日,她便会做我们平时很难吃到的,那种放点葱花和盐的炒鸡蛋,是我一生吃到的最香的食物。
村里也有一些好心的乡亲,有意无意的劝二娘,说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再操心也没用,二娘听了不高兴,她更讨厌人们所说的‘不会生育的女人命苦’,作为一个旧时代的农村残疾妇女,她无法与命运抗争,也不能去辩解,但她相信人间自有真情真爱,她相信好人会有好报,所以二娘用人间最真诚最伟大的母爱,温暖照顾着我们几个没娘的孩子,使我们在关爱中健康成长。
二娘因为腿有残疾,所以平时很少出门,最远也只到过县城,终生也未坐过火车。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二伯先逝,她也下肢瘫痪,弟弟将她接到我们新盖的院子,照顾她的生活,平时她坐在炕上,经常还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她给来看她的乡亲们说,她的晚年生活很幸福,她很满足。二娘最终是自然的离开了人间。
二娘刚去世的几年里,家乡的两位姐姐一直很伤心,我劝她们,说娘年龄大了,你们也尽孝了,她们说娘是她们的精神寄托,她们已习惯了每过十天半个月回家看娘,有点好吃的要和娘一起分享,有时空手回家娘从不怪罪,娘是一个不求回报的人,只要能经常见到孩子们,一起说说心里话,娘就踏实满足了。如今二娘走了,我们又成了没娘的孩子了,我们茫然,我们失落,我们再也找不到比二娘更亲的亲人了。
我有愧于二娘。在她生前,那时我年轻不懂人世间何谓感情,何谓亲情,更不懂亲人在世时要及时孝敬,今天当我有了一些人生阅历,真正悟出了人世间最宝贵的真情和许多道理后,而我的亲人们都已经离开了我,留下的只是怀念、悔恨和自责,怀着一颗忏悔之心,写下此文,深切的悼念、深情地怀念我的二娘,以求得心灵的慰籍。
二零零一年八月
作者:元女
韩城龙门镇上峪口村女儿,现居西安。
人生漫漫,经历过幼年丧母,少小离家,
一个人独自面对世界。
走出故乡,品尝过生活的五味杂陈,
也看到了一个广阔的天地。
天性喜爱读书,书籍伴随引领着我一路前行。
很幸运,步入花甲之年,
除了生活,还有文学,让我拥有一个诗意的内心世界。
文学让我思索,让我激动,
让我用另一种方式与世界对话,
让我用文字来诉说人生的苦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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