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做面人生徐君四川岳池草根一一

种庄稼的父亲,如果填履历表,职业填农民,特别应该填做干面。

父亲与我的干宝宝(干爹)在生产队保管室所在地的大坟山梁子上做干面,不用做农活,每天生产队给他们计工分。

实行责任制土地下放到户,队里就将面房承包给了父亲和干宝宝,每年向生产队交点钱,面房也由大坟山移到邻近姚市桥街的一个小山梁上,用石头建的三通瓦房里。

做面完全是体力活。将面粉倒在有两到三个平方的木案板上,在面粉中间挖出一个坑,四周用面粉做成堤堰,水倒在坑里,加一些盐,先用手慢慢的搅动水,四周的面粉陆续溶进水里。不断的搅动,面粉不断的溶进去,水早已变成白色的面羹,不会冲垮四周面粉堤堰了,父亲与干宝宝的双手从外将做堤堰的面粉往中间和,三五几下,岸板上的面粉变成了毛乎乎湿漉漉的面疙瘩。

艰苦的活才开始。父亲和干宝宝要双腿微蹲,扎个高马步,身子前倾,将面疙瘩刨在挨身子的案板边,逐一开始揉搓面疙瘩。他们俩手向下一按,一些面疙瘩垮向前面,手掌将面疙瘩按在板上,两掌原地一搓,面疙瘩就分开变小了。

如此往来三次,面疙瘩已经变成了细细的颗粒或粉末。即使是冬天,父亲和干宝宝都要脱掉外衣,额上浸出毛毛汗来。春秋夏天,更是大汗淋漓,额上的汗水四颗四颗的往下滴。父亲和干宝宝用毛巾擦下汗,又接着干,偶尔有汗水滴进面团,那是少不了的。

和好了面,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做面的机器,动力全靠人力。

面机是一个长约两米高约五十厘米的大木架,木架上一个木槽子,深有二十到三十厘米。木槽的后面是粗加工的机器,两个直径约十厘米的光滑铁棍并成一排,上面架一个木梭槽,加上几个齿轮,一个直径五十公分带摇柄的大铁圈。做面的时候,父亲或干宝宝手握摇柄,顺时针旋转,铁圈发出叽叽叽响的声音。有时面和得太干,一个人摇不动,父亲和干宝宝要合力摇动,才能顺利的做出面来。

木槽的前面是出面的机器。两个直径约二到三厘米的铁滚,上面一个放面砣的架子,下面一个上面刀的槽口,加上几个齿轮,一个带摇柄的大铁滚。

和好的面先在后面夹第一道片子。片子出来后,用直径约1厘米的木棍搁在木槽缺口上,慢慢的手工卷动让夹好的片子以木棍为轴心卷成一个面砣。两个面砣同时放在架子上,摇动手柄,片子同时向两个铁滚之间留好的缝隙自动传送,再用木棍卷成一个或两个面砣。

后面加工好了,再到前面加工。将面砣放在架子上,摇动手柄,面砣的片子自动输入通过前面两个小铁滚之间,片子变薄了些,用木棍将片子卷成面砣。根据需要将宽面刀或细面刀上到面刀槽,再将面砣放在架子上,摇动手柄,片子依次通过两个小铁滚,通过面刀,变成了长长的柔韧的面条。一个手摇手柄,一个手用细细的斑竹做的面棍,将面条依次挑成一棍一棍的放在面架上。

面条出完了,面架上的面条密密麻麻,上面一棍一棍分开的,接近地面的面条却依次连接着。父亲或干宝宝就根据这架面晒干了要切多长一把的面,将面条下面的末梢依次掐断,掐成整整齐齐的,几棍几棍的端出去,放在室外院坝架子上晾晒,地上铺上席子或者报纸,偶尔有面条掉下来不会沾上泥巴。微风吹来,湿湿的面条轻轻摆动,像一排排长发飘动。

面粉做成面条,也不是这样简单。为了让面条变得韧劲十足,也可以多夹一两道片子,父亲和干宝宝要多付出力气多滴几滴汗水多付出一点时间。

父亲文化不高,只读过几年初小,但做事喜欢琢磨,做出的面劲道好,韧劲十足,丢进开水里耐煮,挑到碗里不会变成一节一节的,得到周围村民的认可,都来我们生产队用小麦换干面。

做面的日子,父亲盼望出太阳,不要落雨吹大风。每天做面前,父亲或干宝宝要看看天空看看云朵,预测一下天气。有时也看走眼,突然下起雨来,面晒不干,只能端进屋里面架上放着。面架上放不到了,父亲在室内石头墙壁上打出许多的小眼子,将穿有面条的面棍插得满屋四周都是。

夏天一连几天不晴,父亲和干宝宝只能看到银子化成水,挂在室内的面条就会逐渐变酸变质变坏。如果只变酸一点点,还可以拿回家喂猪,变得太坏,只能扔掉,父亲和干宝宝的汗水白滴了,甚至连续几天的汗水都白滴了,一批变坏了的面,本钱要让父亲和干宝宝挣好多天。

要是吹大风,会把面吹断吹垮到地上。如果是没有干的面,要放在案板上揉一揉,重新加工一次。如果是已经干了或者要干不干的,则要放在水中泡软后,加入一点面粉和一次再加工。

面对变质变坏的面,面对吹断吹垮的面,父亲和干宝宝从未怨天尤人过。他们没有选择,只有扔掉,只有重新加工。

面条晾在架子上,交给太阳去晒,父亲和干宝宝才可以稍微轻松点,收收屋子,整理一下面机。面一晒干,要收回放在岸板上码整齐,用一把比菜刀大得多的切面刀,按照需要的长度,嚓嚓的切出整齐的短节节,用报纸或其他纸包成两斤一把的。包面的时候,父亲和干宝宝分工合作,一个包一个在天平秤上称,完了将包好的面放进木扁桶里,晚上轮流去守面房。

给做面的父亲送中午饭是我的规定动作。父亲在姚市桥做面的小山梁,是我到村小上学的必经之路。许多时候用姑姑送给我们家的小锑锅送。小锑锅有两个耳朵把把,一个盖子,能装下两瓢水。有时用搪瓷钵钵,有时用翻过来当钵钵用的坛子盖送。用其他东西送饭,不够父亲吃。父亲个子不大,也许做面耗费力气太多,饭量大得很,我这个常被别人喊作饭桶的儿子,加上弟弟,一顿也吃不了父亲那么多饭。

从家里到面房有一公里多点点路,年少体弱的我,常常不能将饭一鼓作气端到父亲身边去,中途得歇歇气。锑锅放在地上,有盖子盖着,我可以放心歇气。钵钵放在地上,我得小心的看着,不能让虫虫蚂蚁等爬到父亲要吃的饭里。

其实每天给父亲送去的饭,不是标准意义的米饭,只能叫做食物才准确。小麦出来了,送水煮麦子粑粑去。玉米出来了,送水煮玉米粑粑去。下半年红苕出来了,送红苕煮玉米面羹去。一年四季,很少送过米饭。父亲饭量大,为他多送一些去而已。

每天放了学,要去面房将中午送饭的锑锅、钵钵先拿回家。有时看到父亲将锑锅架在三块石头上面,将水烧开,煮上一些面,挑些在干宝宝家中午送饭来的东西里干宝宝吃,父亲则端着锑锅吃。在面房里煮面,没有油,没有佐料,只有盐,那是标准的现代人减肥的食品,不知道父亲和干宝宝怎么吃下去了,也许他们太需要食物来补充体力了。

不管送什么饭去,父亲总是吃得津津有味。面对年少的我,面对送去的饭,父亲接过就吃,从未抱怨。吃完又开始做与面条有关的事,像一根韧劲十足的面条,风吹不断,雨淋不断。

许多时候,父亲和干宝宝将包好的面放进扁桶里,一天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到头。父亲和干宝宝一人一挑竹子编的大箩斗,每人挑上一百斤小麦,到至少五里路外的桐鼓山村加工厂将小麦加工成面粉。有时他们去晚了,磨面粉的人多,要很晚才回来。母亲常常约上我的女宝宝(干妈)去接一接父亲和干宝宝。母亲、女宝宝一人背麦麸子,父亲和干宝宝只挑面粉,又要轻松些。

母亲夜晚没有在家,我常常睡不着。有时听到院子里狗叫了,以为母亲回来了,过了一会儿没有听到敲门声,才知道母亲和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去接磨面粉的父亲,回到家常常已是深夜,没有听到狗叫,他们就回来了。

母亲有时候说我小时候不好带啊,生产队用石磨推面粉,要用箩柜将面粉、麦麸分离开,父亲常常一边抱着我,一边踏箩柜。那时候我太小,至今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在小山梁做了不久,生产队彻底处理集体资产,面房卖了,面机卖了,父亲和干宝宝不再做面了。

做惯了面的父亲不想只种庄稼。手脚麻利的父母亲,加上已经开始做农活的大姐,做完家里6个人的责任地,空余有许多时间。

天台婆婆家年改建房屋时,父亲去要来一些旧房木料,做成岸板、面架子,买来面机,在家里的堂屋里又开始做面。父亲将家里的麦子磨成面粉,做成干面,周边的村民用地里种出的麦子来调。一斤麦子调八两干面,再向我们家补一分五厘钱,一百斤麦子补一元伍角钱。或者为村民将面粉做成干面,每百斤面粉收三元钱加工费。那个年代,一个砖工一天的工钱才一元伍角钱。父亲在家里做面还有些生意,赚来的钱可以补补家用。

就做面来说,父亲真称得上远近闻名。父亲所做的面,不会成节断裂。父亲能够将麦子磨出面粉的比例提到很高,一百斤麦子做出一百斤面来,面的颜色偏麦麸色,但丝毫不会影响口感。父亲做面时,加水加盐从未失过手。一斤面粉加三两水,一百斤面粉加斤到一点五斤盐,父亲有时对看他在家里做面的我说。有时看到父亲出汗水,就用蒲扇为他扇几下,或者站在木槽边卷动木棍将出来的片子卷成面砣。

年下半年到年初,我们家将土墙房子改建为砖瓦房,父亲暂停了做面。建完房,一个叫严贤胜的人来请父亲去齐福龙尾桥为他们合伙办的小面粉厂做面。也许是他开出的工资比自己做面要强些,父亲爽快的答应了,从此改变了只靠人力做面的状况,走上了机械化做面的道路。年初,严贤胜等人到天台创办面粉厂做面,父亲又跟着到了天台。

年上半年,齐福乡创办乡镇企业面粉厂,父亲作为技术骨干被请回到老家。父亲带一个班组,负责技术、考勤记分,算班组内工人每个月的工资。父亲当年虽然只有不到五十岁,运算能力哪里赶得上他正在读中师的儿子我呢。所以每个月回家为父亲算工资是我的必修课,十来个人的工资,用不了多少时间就算得规规矩短,交给了父亲,那些工人从未对工资算错提出过异议。父亲每个月从厂里得的二十元带班工资,刚好够我每月从家里要的生活费。

年,我已经开始教书,父亲还在齐福面粉厂做面,并且开始兼任厂里仓库保管员,负责仓库的进出。每个月我还为父亲算他所带班组的工人工资。

有一天父亲对我说,他负责的仓库干面进出账目对不上了。我将父亲交给我的票据核算好几次,还是差。找不到其他的出库据,作为保管,父亲赔了好几百元钱。我当时教书,一个月工资才百把元钱。赔钱后,父亲看到厂里已经在走下坡路,生意越来越差,就辞职不干了。

也许是热爱自己钟情的或者驾轻就熟的职业,好几个月没有做面的父亲于年下半年到天台幺叔开的村办小型加工厂做了几个月的面。年下半年,岳池一家面粉厂又请父亲去做面。年夏天,母亲说家里人手不够,五十多一点的父亲辞职回家做农活,让厂家依依不舍。父亲做面,会认真的做,不会让厂家操心。

在家里做了几个月农活,父亲提出要在家里做面,而且要做石磨面,多年前做过面的面机还在。父亲的想法是正确的,用石磨磨面粉,多环保啊。父亲说凭他多年的经验,铁机器磨出的面粉,经过了一定的高温,让面粉受损了,想采用七十年代以前做面的方式做面。

父亲在龙尾桥蔡家院子找到了一副石磨,请人抬回来,又请当石匠的四姨父把石磨修好。到岳池去做回了按父亲设计的分离麦麸、面粉的简易箩柜。请人将多年不用的面机修理好。父亲用家里养的一头黄牛拉石磨,将几十斤小麦磨成了粉末。放进箩柜分离时,父亲设计的用手摇动的箩柜,原以为很轻巧,实际上十分沉重。几十斤面粉分离得父亲大汗淋漓的。面最后做成了,却非常费事。母亲和我都不准父亲这样做面,父亲的石磨面就停了下来。

不久,父亲提出到街上弟弟空着的房里做面。父亲看准了姚市桥几家饭馆没有人提供水面和抄手皮,才做出这个决定的。面粉直接从岳池买,面机用电带动,和面用搅拌机,只有包面、切抄手皮人工操作。父亲做面的手艺名声在外,街上馆子愿意由父亲提供抄手皮和水面。父亲做的干面销路也打开局面,街上的人不买大厂的面,纷纷来买父亲做的。每天一大早,五十多的父亲起来做水面、抄手皮。天亮了,母亲再送到各个馆子。白天父亲又做干面,做完面还要做农活。傍晚的时候,母亲还要到街上一家家馆子问第二天需要的抄手和水面数量。父亲和母亲,虽然很忙很累的,却感觉十分值得。

年,父亲将做面生意交给了弟弟。年,弟弟去了成都一段时间,父亲又接手做了一段时间面。弟弟回来后,父亲又将做面的生意交给了弟弟。后来弟弟也不做面了,父亲因为年龄已大,即使用动力做面,已无法再从事他钟爱的做面事业了。父亲几十年的人生,除了庄稼,最满意的就是做面。父亲对做面有自己摸索出的经验,正如他人生的经验,游刃有余。

弟弟不做面了,父亲的面机就空在那里,逐渐生锈。前几年废铁价格高,母亲说把面机卖了算了,父亲看了看母亲,没有说话。

至今,断断续续陪伴了父亲好些年的那台面机,还在弟弟家楼上,已经锈迹斑斑了。

来源:匠心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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