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棠梨湾位于白水电厂附近,毗邻沾益区白水镇小塘村委会大塘村,紧靠国道。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森林覆盖率高达百分之七八十。年前属沾益县管辖,土改时被划归富源。尽管如此,变的是行政管辖,不变的是一衣带水的地缘。家乡与沾益山连山、水接水、路通路,始终有着各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村人要赶集,上白水;要进城,到沾益……与沾益结下不解之缘。
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春有山花夏有果,秋有黄叶冬有雪,一年四季好时节!最忘不了的是那片望不到边、郁郁苍苍的茂密森林,困难年代,它给我童年的物质生活予适时补给滋养,给我童年的精神生活予无限乐趣。
边界地广人稀,连绵起伏的青山浑然天成。有准确的县界而无精确的界线,当然也没有界桩,更没有封闭的隔离网。况且,界线仅存留在村官及年长者的脑海里,一代代口口相传。对于广大村民而言,意念中边界是个朦胧而模糊的概念,意识淡漠,行动总是畅通无阻、穿越自由。
这片边地山林以松树为主,还混杂着罗汉松、云南松、青冈栎、刺栎、苦槠等常青树;同时,也有麻栎树、大叶栎、冬瓜木、响白叶树等落叶林穿插其间;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树种、葛藤等植物组成的灌木丛。它们吸收着阳光雨露竞相生长。春夏时节,整片山林苍翠欲滴,万木吐绿百卉香,最是一年好时光;秋冬季节,落叶林在风霜的浸染中泛黄,常青树在雨雪的洗礼中变成墨绿,二色相互点缀,交相辉映,“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总之,这片山林印着墨绿的底色,随季节变换着翠绿和金黄,给大地适时更换着衣装。
靠山吃山,这是“三农”的传统。
山林是一座百宝库,拥有许多山珍野味。青少年时代放牧,漫山遍野拾捡五花八门的菌子,采摘杨梅、鸡嗉子、李子等野果,爬树掏鸟蛋、捅马蜂窝……大人们经常翻山越岭打野兔、野鸡、麂子、獐子、猪獾等猎物。
我们村的山林,包产到户前,集体的树林集体保护、集体砍伐,长势很好。包产到户后,集体似乎一夜之间“不存在”了,土地分配精准到分到厘,山林却还是“吃大锅饭”。大家把重心精力集中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无人经管山林,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大家肆无忌惮挥霍践踏着集体林木。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先说积肥吧,尽管只采集树林下的松毛为肥,对林木没有太大破坏。可是,“挑水带菜洗,放牛带柴烧”,这是村人的习惯。牛车马车上总要弄点枯枝死树,甚至一些活的枝杈杂木当烧火柴捎回家。这倒也不奇怪,权当是修枝剪叶。但总有人“挂羊头卖狗肉”,借积肥砍柴盗伐林木,浑水摸鱼,那就严重了!
其次,纯粹地上山找烧火柴。那年月,家家户户,一日三餐,谁家也离不开烧火柴,凡有人烟处就有炊烟,凡有炊烟处就有烧火柴。找寻枯枝死树无可厚非,但毕竟有限费劲;修边脚枝叶也是理所当然,但效率低下;砍七弯八扭不成材的树顺理成章,情有可原。但柴禾消耗量大,再宽广的山林也经不起折腾!结果,在柴禾中夹杂主干木材就可想而知了,这也是“盗亦有道”啊!
真正消耗林木的还是起房盖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大多建盖屋瓦房,梁柱椽门窗楼板等,一样都离不开木料,几乎是无木不成房。包产到户前,本来还茂密的树林,遭受了两三场大规模山火摧残,幼小低矮的树木已经丧命火口,只剩下高大的枝干和树冠苟延残喘。人往高处走,随着温饱问题的解决,人们有了改善人居环境的愿望,起房盖屋的人多起来,带来的后果是滥砍滥伐,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如果说前述砍柴夹带是偷偷摸摸,那么,一度时期的滥砍滥伐就是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使本已稀疏的山林变成濯濯童山。
更严重的问题是,富源是云南省重点产煤县,煤矿众多,坑木需求量大。我们村交通便利,运煤车把煤送出去,折回去空车,顺便捎点坑木到煤矿,故我们村的林木首当其冲。对司机来说,来回双货增加收入;对村民而言,也许是穷怕了,在利益驱动下,大肆毁林换钱来改善生活;对煤矿来讲,拥有源源不断的低成本坑木,多多益善。司机、村民、煤矿三者构成“木三角”,互利互惠“三赢”!从森林角度看,煤矿像个漏斗,是个无底洞,起房盖屋伐木还有个度,煤矿却没有个够,那个黑窟窿堵也堵不住!坑木不像建房用料要求高,只需碗口粗,丈许长,相对直一点就行。村民把那些建房用的大木材败光了,自然把魔爪抻向正在茁壮成长的坑木;坑木败光了,又把魔掌伸向界外!
沾益县的林业政策一向紧,制度严,传统好,故底子也好。森林原本分不出县界,两边都在同一片蓝天下葱茏茂盛生长;后却因过度盗采,有了明显的界线,一边稠密粗壮,一边稀疏空旷。
村民们擅长打“擦边球”,经常把牛车马车停靠在边境线边的自己地盘上,人游走在边界,见机行事,“明修枝叶,暗剁木材”。尽管,这仅仅是两个自然小村,森林边界却长达六七公里,监管起来也力不从心。再者,尽管两村隔县,但乡里乡亲,早不见晚见,还有各种姻亲关系维系着,关系错综复杂,即使抓到盗采者也不好办。只要不是太过分,经常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不了了之。
触碰记忆,还有许多与边地与林木有关的或苦涩或甜美的故事徐徐铺开。
麻栎树皮据说是橡胶合成橡胶制品的添加物,每到春夏时节就有人收购,两三毛钱一斤,价格不菲,非常诱人。为补贴家用,村民几乎是全民动手,背着竹篮上山剥麻栎树皮!不几天,放眼望去,麻栎树丛的枝干白花花一片,伤痕累累,像一片骷髅白骨!
采摘松子也是一项增收渠道。夏秋之交,松子成熟了,大家纷纷拥上山林采摘松子,松子上粘着松油,不戴手套采摘,粘稠的松油粘到手上,非用汽油洗不下来。白天摘的松子,晚上用猪食锅烧一滚锅开水,把松果倒进去一烫,捞起来在烈日下暴晒,两三天就能听到此起彼伏噼里啪啦作响的声音,这是松子炸开了,热闹欢腾,五花迸裂,声音清脆悦耳,富于节奏感。松果炸裂后像鲜花绽放后花瓣层层叠叠,像一张张鸟嘴张开,又像手脚皴开的裂口纵横交错。这时候只要轻轻捧在手上一拍一抖,松子像是在黑暗中压抑久了,欢天喜地跳将出来,见了天日。人们在收获松子钱的同时,还收获上好的柴禾。干脆的松包烧火易燃,送进灶膛,伴随着噼啪作响声,呼呼的火苗乱窜,烧火做饭,催锅来得快。
除村民采摘松子补贴家用外,上世纪八十年代,学校也会适时组织学生勤工俭学,采摘松子赚点学杂书本费。每当这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同学们穿梭的身影,像一群小鸟一样飞进树林,到处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有人爬树,有人折枝,有人摘果……大家在玩耍中劳动,在劳动中收获,在收获中体验,在体验中感悟!
松毛除了给牲畜垫圈变成庄稼粪肥之外,也是同学们勤工俭学的对象。富源铸锅厂生产的富源小铁锅闻名遐迩,远销国内外。为防止铁锅在运输过程中受损,锅与锅之间要用松软的松毛隔离,这就需要大量松毛。学校和收购方衔接,同学们在松林下奔走忙碌,用钉耙抓起松毛,用竹篮背到路边空旷的地方堆积装车,眼见一车车枯黄干脆的松毛变成一页页书本纸。
边界的地底下还出产马牙石。马牙石也叫方解石或白云石,是一种建筑装饰材料。当年,边民们可以自由挖掘,不分你我,手到擒来,无人干涉。今天,别说越界开采,就是本地本方的人还得办采矿证,手续繁多。各种资源管理规范有序,靠山吃山已经不是那么随便容易了。可以说,山林浑身都是宝,许多资源取之于林,对林木也会造成伤害,挖马牙石也是在其中的。
随着社会生产生活方式发生巨大变革,种庄稼,农家肥被化肥所取代;生火做饭,柴禾被煤气电器所取代;起房盖屋,木材被钢筋混凝土替代;煤矿建设,坑木被液压支柱替代……许多新技术的发展推广、新材料的诞生运用,不同程度地替代了木材和木制品。尤其生火方式导致生活方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阀门,替代了一抱柴禾;一键按钮,代替了一缕炊烟。烹饪不仅方便快捷,而且绿色环保,对木柴的依赖性不强,对林木的破坏减少。山林逐渐焕发出生机,迎来了真正的春天。
同时,林木的繁茂还得益于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家乡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适宜林木生长,不需要人工繁殖栽种,借助飞松就能自然繁衍。只要做好后续监管工作就足矣。杭(州)瑞(丽)高速公路经过家乡山林,像是在大地肌肤上搭通了一根主动脉,难免留下创伤,但没几年,许多“创面”自然愈合。如今,沪昆高铁又横贯家乡,在丘陵地带开肠破肚,相信随着环保意识增强,环保要求提升,“创面”也会很快痊愈。
尽管一度时期毁林开荒,造成林地面积减少,但森林覆盖率却增加了。不仅对森林保护有着优良传统的沾益一如既往加强监管,而且富源也对森林保护加大了力度。退耕还林、退草还林,荒山消失了,林密树茂。如今,边界消除了明显的剪刀差。
离开家乡多年,偶尔回故里,来去匆匆,想上山走走却无空暇。逮到机会,步入山林,重温旧梦,找寻儿时的记忆和感觉,却一切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儿时放牧的空旷草场,树高林密,人都难以进入。漫步林中,厚厚的松针,像漫步在金黄的地毯上,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软绵绵的,舒服极了!清风徐来,松涛阵阵,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一次,为找回童年记忆,我领着妻儿上山烧洋芋,一番辛劳,柴禾成堆,浓烟滚滚升腾,没几分钟,却招来了森林巡逻车和护林员。尽管半途而废,有些扫兴,但我心悦诚服将火扑灭。是啊,护林防火,人人有责!我马上想到“小孩失火,家长负责;学生失火,老师负责”的标语。为自己的冲动懊悔,只得俯下身说服并教育沮丧的孩子。
大自然是人类的衣食父母,它恩赐、馈赠给我们生存生活的一切!作为大自然的孩子,我们要敬畏、遵从、热爱、保护大自然!
在追求原生态绿色环保的当下,欣闻电厂将要拆除!希望故乡的天更蓝、山更绿、水更清!云南有着“植物王国”“动物王国”的美誉,而家乡又是高铁、高速公路进入云南的第一站,一定要打造好这张绿色名片,让云南给外来者留下一个美好的第一印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游子抒一方情。与沾益割舍不断的情缘何止森林,还有乡音、亲人、乡土人情等。在富源求学及工作时,富源人说我是沾益人;后来调到曲靖工作,曲靖人又说我是富源人。我成了一根爬上篱笆的常青藤,可以说是富源人,也可以说是沾益人!姐姐和妹妹先后嫁入沾益,妻后来调入沾益工作。原先以半个沾益人自居,现在可以说自己是一个完整的沾益人。因为我谙熟那里的风土人情,从外到内都透着沾益人的基因。我与沾益缘来如此,缘福不浅!
覆水难收,乡情难续!记忆滋养着我田园牧歌式的理想。关于山林的记忆是美好的,因为它是我童年的天地乐园;关于山林的记忆是苦涩的,因为它是我艰难的奋斗历程;关于山林的记忆是珍贵的,因为它是我难忘的衣食父母。苦难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述说记忆,就是在苦涩的记忆中穿行徘徊;留念故乡,只能站在故乡以外的异乡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