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枚疲倦的落叶
文/孙守名
傍晚时分,秋风渐紧,不到一刻钟,秋雨便息列索落地下起来。成排的银杏树上的金黄的枯叶,像疲倦的蝴蝶,打着旋儿,随着砭人肌骨的寒风,抖抖瑟瑟地飘落到满是泥泞的地面上。
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已是万家灯火时分,那颗支离破碎的心瞬间再次提到嗓子眼儿,跳起身,稍作收拾赶紧趋车前行。湿漉漉的暗夜浸满了忧伤,昏沉沉的路灯痛苦地闪着不定的微光。病床上,母亲已处于极度昏迷状态。伤痛地跪下,握着母亲枯瘦的手,全神地凝视着母亲瘦削的面庞,一遍又一遍轻声呼唤,苦苦等待母亲睁开疲倦的双眼。
这就是我那善良而又质朴的母亲吗?忽然间,滚烫的泪水悄无声息地划过没有星光和希望的暗夜,滴落到洒满阳光的乡村土地上。沿着飘香的麦田的田埂,顺着一排排齐腰深的玉米的田垄,我极力搜寻母亲忙忙碌碌的身影。今生今世,母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脚下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她用十二分的真诚叩拜、祈福,将美丽的青春毫无保留地裁剪开来,织就了一年又一年的丰收和希望。
乡间崎岖的小路上,水田边,场院里,后山腰,灶火旁,重重叠叠的全是母亲走来走去的身影。白如云朵的棉花,金黄的沉甸甸的麦穗,成串的滚圆的稻粒,满地排成阵列的西瓜,谁又能忘怀母亲的满脸汗水?啄食的油鸡,晃着脑壳摇摇摆摆的白鹅,吃饱喝足的沉入甜甜梦乡的猪崽,游来荡去的小花狗,还有檐下的成双成对的灰燕,哪一个又能不为母亲的看顾感激涕零?
生于乱世的母亲经历过时代的无数风云变幻,但她始终保持着一个母亲的尊严。她躲过正面走来的斜挎步枪的松松垮垮的大兵,逃过日寇的盯梢,避开批斗的漩涡,走过饥荒的苦难,昂首地走近乡村的灵魂深处。她热爱生她养她的那片土地,土地是母亲心中的神灵,她知道神灵能庇佑守候它的好人。
母亲喜爱阳光。生机勃勃的朝阳,浑然天成的落日,那怕是炎炎似火的烈日,都让善良的母亲感到无比的欣慰。在我脑海深处,始终存留着一幅母亲的剪影。天地之间,万道霞光如丝如缕,稻田里,年轻的母亲站直腰,用手掠起长发,欣喜地张望着远方,遥远的天际,是美丽的群山……年老后的母亲,常常拄着拐杖坐在阳光下,看碎花般的光影落在膝头。洒落下来的阳光映衬出母亲坚毅的面庞,断断续续的岁月的残片不时地闪过母亲的眼前。真想,再次搀扶着慈爱的母亲,走到灿烂的阳光中,去沐浴幸福的光辉。
疲倦的母亲啊,可还能睁开双眼,看看跪伏于地的您的儿子!您知道您有多么的坚强吗?饥荒的年代,您的第一个孩子不幸夭折,可您流着泪硬是从痛苦与悲伤中抬起头,毫无怨言地又忙碌起来。您坚信,就凭母亲的一双手难道还养不活自己的孩子!父亲遭受冤屈,被人误解,您硬是跑遍全村为父亲辩解,您相信,这个世上天理还在!在苦难面前,您从不低头,将委屈埋在心底,让微笑展现出来。母亲,您说,在十里八乡又有谁不对您交口称赞!母亲啊,被您养活的儿子就跪在您的身旁,睁开疲倦的双眼,来看看我吧!
一声沉重的叹息,天地间顿时万籁俱静!天之苍苍,地之茫茫,同泣同悲。点起一炷香,燃起一枚蜡烛,跪在灵前,让悲悲咽咽的哭声送别万圣至尊的母亲步入神圣的天国;让点点滴滴的清泪洒遍母亲前行的路途,浇灌出繁繁密密的圣花,伴您一步一步走向神仙的国度。
二十年前,可敬的父亲一朝离世;二十年后,慈爱的母亲又驾鹤仙逝。从此,在这个浑浑沌沌的尘世间,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独的流浪儿。父母是心灵的故乡,没有了父母,眺望远方,乡关何处?
母亲是飘下的一枚落叶,她会化作满天的星光,照亮我孤独的前行的路途;母亲是疲倦的岁月,织就出一副副五彩斑斓的锦绣,装点着这万紫千红的神州大地。
站在冰冷的秋风中,守望那枚疲倦的落叶,守望天国中微笑着的母亲。在柔软的心底汇聚无数的泪水,重新燃起点点烛光,遥祭我那慈爱的母亲!
麦田的守望
文/孙守名
在一个阒寂无人的夜晚,我独自立于麦田的埂脊上。繁星璀璨,一望无际的麦田显得苍苍茫茫。我弯下腰身,用手轻轻抚摸着柔软的麦苗,心里充溢着甜美和爱意。一垅又一垅的麦苗从我的脚下出发,沿着她们的梦想,一直走向远方。春风如水,用千般柔情抚慰着绿意盎然的麦苗,在星光点点中,描绘着一幅静谧安详的华美图章。
我是守望着乡村的麦田长大的。童年的记忆中,臂膊上挎着小小的竹篮,随着大人们在刚刚收割完的麦茬地里小心翼翼地捡拾着麦穗。那是一种怎样的喜悦啊!收获一个麦穗,就获得一份希望;满满一篮麦穗,还会得到父亲的奖赏和母亲温柔的眼光。伴着播种和收获,我的青春顺着麦垅疯长。懵懂幼稚瞬间沉入滚滚的麦浪,心事重重的我带着无限的期盼,背着空空的行囊,沿着蜿蜒崎岖的乡间小路,开始远离故乡,走向外面没有麦香的荒漠世界。
可我的眼前时时浮现着一波又一波舞动着的麦浪。在沉沉的暗夜,我把梦做到故乡的田间,看到了父亲手把手教我犁地的身影。耕作是一件颇为辛苦的活计,当初条件艰苦,为了把麦子种到地里,父亲硬是领着我们兄妹用铁锨翻出一片片希望的田野。和着执着的梦想,把种子播撒在黑黝黝的泥土里,吞咽着咸涩的汗水,望眼欲穿地盼望着麦子的丰收。在麦子诗意的生长中,我学会了犁地、耙地和耩地。在父亲慈爱的目光中,我用锄一垅垅锄掉田间杂草,就像锄去生活里无数烦乱的日子。晨风习习,我们把肥料耩在成畦的麦田间。那些在麦田的无数岁月,令我感到骄傲和自豪,我始终觉得自己是喝着大地的乳汗长大成人,与土地注定要有着千年的因缘。
一些夏风吹拂的夜晚,我悠然地睡着宽阔的麦场上。闻着诱人的麦香,数着天上的流星,做着青春的幻梦。在麦收季节,父亲教我如何使用镰刀,如何又快又好收割麦子。尽管手上磨出过大大小小的水泡,但我还是炼就了惊人的本领。朝阳初升,父亲带着我们兄妹顺着麦垅挥舞着镰刀,一排排麦子瞬间成了倒地的战俘。当我渐渐窜到所有人的前面时,心情像飞翔在天空的布谷鸟,一路放声高歌,唱出心中的幸福和快乐,哪里还有生活的苦和累呢?在机器隆隆声中,我跟父亲学会了打麦和扬场。成袋成袋的麦子码放在麦场时,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望着远处忙碌的父亲,心中涌出无限的感动。
可我还是离开了充满绿色希望的麦田,也许这都缘于年轻人的梦想。夜以继日地读书,勤勤恳恳地工作,结婚,生子,怀惴着生活的梦想,走过难以忍受的坎坷和泥泞,到头来还是感觉空空如也。坐在路边,看人来人往,看日升日落,总是感觉有些遗憾。遗憾什么呢?又无从想起。直到把梦做到那片绿油油的麦田时,忽然发现,魂牵梦萦的,还是故乡的那片金黄的麦田。
父亲是在那年麦子收割后去世的。长年的劳累没有压垮他对生活的执着追求,却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那时,我已经参加工作,每周都会骑上自行车回到父亲身边。坐在田间地头,看父亲忙东忙西,心里有些隐隐作痛。我不断地劝说慈爱的父亲,让他慢慢轻闲一些,养养身体,地里的活也还可以少做,实在不行,我们兄弟有了空闲就回家干些活。可父亲是忙不住的身子,时光铸就了他耐劳的品格。他爱田地里的庄稼,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他怕麦田焦渴,怕麦苗缺少养分,怕大风会吹倒成熟的麦杆……一年四季,他诚实地守护着田地,守护着庄稼,直到他倒在麦子收割的季节。
我无数次蹲坐在田埂上,想着父亲和那些与父亲有着相同命运的人。父亲会做木工活,几块木料在他手上只要半天工夫就可以成为精巧的板凳或木箱。在当时,他的名气很大,十里八乡只要谁家婚丧嫁娶都要叫上父亲,那时我为父亲的心灵手巧感到无比的自豪。他一生收了四位徒弟,个个都学得一手好技艺。其实,他有心要将这项活计传授给我们兄弟,只是我们个个都远走他乡外出求学。看看这项计划落空,惆怅之中父亲才开始收授徒弟。现在想想,那时父亲该有多少的惆怅和失望啊!
父亲热爱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温情的性格令人备感亲近。父亲给人做木工活从来不收取一分钱,这在那个时候该是怎样的一种品格啊!可世事难料,父亲在看麦场的那阵子,不知何故,麦子少了一袋。有人中伤父亲,到处播扬,说父亲偷了那袋不翼而飞的麦子。这给父亲的打击可想而知!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父亲明显削瘦,夜深人静时常常泪流满面。母亲用惊人的毅力捍卫着父亲的尊严,不停地劝慰父亲。至今想来,令人伤痛至极。那袋从人间蒸发的麦子到底去了哪儿,时至今日也无从查起,可我的父亲的确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他的苦痛用了好多年才逐渐平息,那位诬陷父亲的乡邻恰恰在父亲心情稍为好转时离开了人世。这真是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人走了,可棺木没有着落,当他的孩子跪在父亲身前苦苦哀求时,母亲的愤怒骤然暴发。但是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带上工具就去跟着人家打做棺木。十邻八乡听说此事,无不惊叹,渐渐聚集到我家向母亲问寒问暖。
而今往事历历,令人悲哽。嗅着泥土的气息,抚慰着葱郁的麦苗,又回到了那段悠长而萦怀的岁月。在这无边无际的麦田地,父亲忙碌的身影已经淡去,化为轻烟浮尘。只有我,还坐着暗夜的田埂上,守望着这沁入心脾的麦香,一如我深爱着的父亲。
孙守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