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章6戏子的喋血泣诉,悲欢人生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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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汴京,在一千年的历史长河里,浮浮沉沉,任凭风雨春秋。

城南那条晦暗的河,在干旱的冬季渐渐露出河床,岸边两旁的杨柳树裸露着萧条和肃静。在灰暗的天幕下眺望,看不到远方,亦看不到希望。

河道转弯处的那座被炸断的青砖拱桥,依然清晰记录着十多年前日本侵华的滔天罪行。

这条河叫汴河。隋朝时叫通济渠,是隋炀帝发河南的诸郡民众,循春秋时期吴王夫差所开运河故道,引汴水入泗水以达淮水。到隋朝末年,这条运河上通洛阳,下达余杭。北宋苏仙《江城子》词曰:“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隋炀帝在第三次乘龙宫“去吴中”后,被部下用丝缎缢毙在扬州,最后连尸骨也没能回葬到洛阳。

第一篇(共三篇):《忌日闹殷府》

容烟翠头上别着白花,一身干练素黑的装扮,双手交叉插进黑袄袖口里在剧团门口踱步,今日是她们父母三周年忌日,按风俗家人定是要上坟烧纸祭奠的,可左等右等不见妹妹容芳草的身影,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了,她不安起来,遂擓起地上装满纸钱的竹篮,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像做了个重大决定,毅然快步往妹妹家方向走去。   

容芳草在她们父母去世一个月后,便嫁到了开封城西殷家,一是她厌倦了每日抛投露面重复的唱段,二是她始终觉得自己干得是被瞧不起的行当。殷家距离豫剧团大约三里路。容芳草的婚姻名义上是承了媒妁之言,其实是剧团花旦与豫剧票友渐生情愫的故事。 

这位豫剧票友叫殷九斗,眼大眉短,不学无术,略显臃肿的身材趁得他敦厚而油腻,资质平庸,也略读过一些书,但极为孝顺和传统,听戏和练字是他两大癖好。他爹就是开封远近有名的地主殷满堂。殷满堂性格暴戾,外号殷百万。

外界传说殷家祖上有人做过宋朝的大官,至今传有一套宋神宗御赐的茶具。这茶具精致秀美,茶盘、茶壶、茶海、茶则等皆由纯金铸造,茶杯的内外壁和杯底皆有和田碎玉结合金银错工艺雕刻的梅兰竹菊和金鱼仙鹤,想必既是为了隔热又是为了观赏。每当沸腾的开水倒入杯内时,可见金银错工艺的图案摇曳生辉,像是花摇竹动、鱼游鹤飞。

  容烟翠在殷家门前的一片小树林停住,年关将至,这一身白事装扮到了妹妹的夫家,若是容芳草的婆婆薛氏看到,还不得被破口大骂赶出来,这正是她忧心忡忡的原因之一。她环望四周无人,寻了林中一棵大树,把那筐的纸钱藏于树后,又取下头上的白花夹到袖口里,这才去敲开了殷家的大门。

  开门的家丁一手拖着竹叶扫帚,一手扒着门缝里探出头,先是一脸惯性地挤出谄笑:“请问贵客,恁找谁啊?”

  不等容烟翠走近回话,家丁的眼珠子已上下翻飞打量了两三次,渐渐僵住了笑:“呦,是大玉奴来了,今个不用登台啊?”

  容烟翠听惯了冷嘲热讽,利索答道:“呵,这位爷,唱的,晌午后才开场。给爷您留张票?可是您扫完地,我的戏差不多也结束喽!”容烟翠自幼跟父母学习察言观色,她觉得遇到这种看碟下菜的人,“怼”比“谄”更符合自己的性格。

家丁挑起一侧嘴角,双手交叉握住扫帚,挤出一阵尴尬得笑,向东侧门方向摆了摆手:“去侧门敲吧,正门管家看得紧。。。”

容家父母被日军杀后,容烟翠也算长姐为母,但她至今也没被允许走过这亲家的正门。

  传闻说梨园一行是由青楼妓馆发展而来的,唐朝叫教坊,宋朝叫瓦子、勾栏,不知从哪时起,唱戏的就属于“下九流”行当,去的大户人家演出,都不许走正门的。平时自己出门走到人堆里,好像谁都可以对其评头论足一番。最后就算死了,自家族人也是不让埋入祖坟的。

  从小时候记事起,容烟翠容芳草就跟着父母的马车戏台风餐露宿游南闯北,闯荡十多年才回开封定了脚,创办了碧云豫剧团。剧团和这俩姊妹的名字,皆是其父取之于范仲淹的词——《苏幕遮·怀旧》。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两姊妹虽然也没读过几年书,但这首词自幼都能倒背如流。

殷家宅大人多,家丁从侧门放容烟翠进来后,她自己凭着模糊记忆寻到妹妹的檀木楼,第一次来还是给妹妹送亲。她刚到小院门口,就听到她婆婆骂道:“芳草啊芳草,我吃穿不愁姑奶奶似地供着你,你让小妮子整天不是病就是哭,扰得我成天睡不好,还是送人吧,怪就怪你这肚皮不争气,这都第三胎了,怎么就生不出一个小?”

“小”是开封地区的俗语,长辈对晚辈的昵称,专用于男丁。容芳草在婆家长期受闷气,身子逐渐垮了,前两胎均流产,都是快成形的女胎。薛氏不但庆幸女胎流产,还当即把唯一伺候容芳草的桂丫头指派去厨房做工了。   

容芳草啜啜嗦嗦地抽泣着,像个犯了什么错的丫鬟。薛氏越说越生气,“哭,哭!咒谁啊!狐媚货,别装可怜,骗骗我儿子就得了,骂你才几句,还没到杀你的时候呢!我已经找到人了,这个小妮子明天必须送人!不然以后家产就让前院的吕婆子分走了。。。”吕婆子是殷满堂的正室,她娘家是晚清八品典仪的支脉,刁钻野蛮,聪颖狠辣。

“不行啊,婆婆,我前两胎都流产了,这孩子胎里不足才容易生病,我自己的孩子我可以自己养的。”容芳草这正说着,薛氏一巴掌抡到容芳草的脸上,容芳草当即被扇趴倒在地,簪子插破了头皮,鲜血直流。

“你养?你吃的不是我殷家的粮食吗?你瞧瞧前院的吕婆子,后槽牙都笑出来了!”

  容烟翠再也忍不住了,单脚蹬开虚掩的门,手指着薛氏大骂道:“薛秀树,你这个老女人,你也生过孩子,芳草还没出月子,你就这样糟践她?”

  “嗬!什么风把大玉奴吹来了?怎么?碧云戏班子人手不够,来找小玉奴搭台来了?”

  容烟翠的火爆脾气说来就来,冲进院子里手指着薛氏骂道:“俺不唱戏也饿不死!生孩子也不是一个人的事,你给你儿子多灌几碗牛鞭汤,兴许你就能抱上孙子了!”

“勾栏瓦舍的贱蹄子,不知羞耻,什么都能说出嘴!去上坟吗?把你抖出来的白花捡起来!”薛氏骂骂咧咧地插着腰,“大过年的,真是晦气!”

薛氏看家婆子的气势立马端了起来,“王妈子,还愣着干嘛?把那张利嘴,给我撕烂!”

端谁的碗,干谁的活。一旁石磨墩儿似的短脖王妈子正要扑过去,被容烟翠一脚踹到左边膝盖的外侧,王妈子瞬间失重向后一扬,正巧又砸中了薛氏,薛氏重重地被撞倒在地。

顿时王妈子的哭喊声、薛氏的叫骂声,惊飞了一群红梅树上的麻雀,整个院子好不热闹。

  “都别闹了!”殷九斗从里屋慌忙跑出来,“娘,您先回去,我跟芳草再解释解释。”

  殷九斗先扶起薛氏,瞟了一眼地上的容烟翠,瞪了一下容烟翠,就扶着薛氏一起去了别院。

  容烟翠扶起地上的容芳草,看着容芳草脸上、脖子上青一块红一块的样子,容烟翠握着容芳草的手哭了起来,“芳草啊,这些年我很少来殷家看你,就是怕你遭人嫌弃,但这作心的日子怎么过才是个头啊?”

  “姐,我没事的,”容芳草低下头,似乎言不由衷,“九斗,九斗他,平时对我也挺好的,只是脾气暴躁些。”

  “芳草,看看你满脸的血还有身上的淤青,这是挨过了多少打啊!再看看殷九斗刚才对你的态度!他竟然就在屋里憋着气不出声,任由薛秀树欺负你、打你!他们母子就是一路货色!你跟姐走吧,姐养得起你们娘俩!”

 “姐,我认命了,是我当初非得跟你反着来,不听你的劝,非要嫁进薛家的,现在我谁也怨不得。”容芳草强忍着眼泪,“我跟九斗说了今天去给爹娘上坟,我们快去快回吧。”

  “芳草,你还没出月呢,就在家休息吧,看你这身伤,信里你都没有告诉我!”容烟翠也泣不成声,用袖口给容芳草擦着脸上的血。

  “姐,我没事。我最近经常梦到爹娘,可能他们也想我了吧!我还有事跟你商量呢。”

“就算你不去上坟,爹娘又怎能会怪你?我本来打算等你出了月子再来看你,免得你婆家对你说三道四。可我接到了你让桂丫头送来的信,说你有事给我讲,我的心就一直砰砰跳,怕是殷九斗和薛老婆子又难为你了,果真。。。”

“姐,我确实有事求你,但今天的事是个意外,我没想到婆婆又来闹。。。”

容烟翠进里屋探望小女娃,一脸心疼。

睡梦中的小女娃不知道,她接下来的人生轨迹,将在今天发生剧烈地变动。

第二篇(共三篇):《命烬檀木楼》

 容芳草说想带着女儿一起去给父母上坟,收拾一番女儿的衣物铺于木框底部,趁姐姐抱着女儿不注意时,往底部塞了一包金银首饰和一把鎏金的小藏刀,接过女儿把她裹了一层红色夹锻鹅毛被,框外面又罩了一块青色的桐油防风布。

容芳草着女儿,容烟翠着装满纸钱的竹篮,一同往她们父母的坟地走去。

开封的冬天,北风在上呼啸着可一日千里。在萧瑟而阴冷的季节,总不见天晴,荒凉无所忌惮地侵蚀着世界的温情。

路过汴河,河面上残存的青砖拱桥还屹在那里,日本人在桥侧面用白石灰写的“日华亲善,共存共荣”仍依稀可见,而容烟翠的父母,正是被日军杀害后抛尸在此处。

年6月初,日军攻占开封,进行了疯狂的烧杀劫掠。马道街、鼓楼街和相国寺后街上的店铺商行均被日军洗劫焚烧一空。日军动用飞机、大炮对开封城内狂轰滥炸,居民伤亡逾万千。其中日军空军以开宝寺塔为目标,发动了猛烈的炮火轰炸,在毫无防卫能力的情况下,塔壁被炮弹击透,炸出了一米多的弹洞,损坏严重,后经过修缮,这座千年宝塔至今仍屹立未倒。

攻下开封城后,日军实行愚民政策,在城门口电线杆上悬挂横幅“日华永保东亚和平”,实则无恶不作,沿街扫荡搜刮奸淫。

在汉奸的带领下,听戏仿佛成了日军晚上消遣的最常去处。城内戏班林立,而碧云豫剧团的“大小玉奴”更是名声在外。那日傍晚,汉奸头子郝半瞎带着四名日本士兵来到碧云剧团,剧团的伙计包家尔小心迎了上去,郝半瞎缓缓从嘴里拿出烟袋锅,眯着仅有的一只眼,猛地把他一脚踹开了。郝半瞎点名非让容老夫妇出来迎接。

郝半瞎是老百姓给他取的外号,原名郝传忠。他本是容烟翠父亲容根生的姨家表亲,早些年在剧团打钹,给他安排这个没有技术含量的乐器,是因容根生的亲姨登门两次他才应了下来,为得是让他混口饭吃。可他却仗着容根生是自己亲表哥,多次调戏剧团的小女工桂丫头,后来被桂丫头青梅竹马的发小包家尔背地里暴打一顿,黑暗中不小心打瞎了郝传忠一只眼。包家尔也是剧团的长工,他威胁郝传忠若继续追究,就告发郝传忠猥亵妇女,不占理的郝传忠自然也不敢报官。恨铁不成钢的容根生实在愁得不得法,又是给桂丫头赔礼道歉,又得给郝传忠医治眼睛。后来把他安排到门口账房售票,偷奸耍滑真是恶性难移,他昧钱偷帐的本领实在过了头,被容夫人当场抓获,执意遣送他回了家,这一下可得罪了郝传忠拎不清的一家子。自此,两家就断绝了往来。

容老夫妇听到前厅伙计来报,赶紧让姊妹俩藏进后院的地窖内,说除非容母本人来叩地窖的木板,她们才能出来。容老夫妇快速收整后,缜着脸子从后堂走出来。郝传忠见表哥表嫂真的站到了他面前,这厮却心虚起来,不敢看容老夫妇,压低帽檐只看着桌腿冷冷说道:“皇军大人想听大小玉奴的拿手曲目—《金玉奴》,让她俩今晚准备一下!”

容母冷笑一声,绕着郝传忠走了半圈,挑起王熙凤一般精明的吊梢眉:“这些个狗东西,不远千里跑到开封,烧杀奸淫,竟然还知道老祖宗的《金玉奴》,可真是奇了怪了,不知是哪个狗腿子,奴才当惯了,这嘴巴也裹不住风!”

郝传忠面子上挂不住,强撑着一股子劲给自己壮胆,嘟囔道:“人家皇军哪听得懂戏,不过是来看姑娘罢了。。。”

容根生听到这话马上明白过来,气得直哆嗦:“忠子,你还是人吗?!当年你半夜跑去桂丫头屋里扒人家的衣服,人家大姑娘哭着死活要报官,是我啊,是我用这张老脸担保绝不会再犯了糊涂,你今日这是、是。。是带日本鬼子来糟蹋我两个闺女吗?”

“我这只眼,不是陪给她了吗?不是她找人暗地里搞我,谁还敢弄瞎我?咱们互不相欠!”郝传忠好像硬气起来了。

“你!你。。。泼皮无赖!”容夫人在戏台子上是唱的是《穆桂兰挂帅》,竟也气得说不出话来,上前就左手抓住郝传忠的衣领,右手朝着脸左右开弓,“我当初怎么没再打瞎你另一只眼!”

郝传忠嘴里叫着但不敢还手,双手紧紧护着脸,往地上拱,容夫人不轻饶,把他往地上掀。容父赶紧伏下身去拉,郝传忠痛到大叫“皇军,皇军!”这时只听身后“砰”的一声,一缕硝石味的白烟从一名日军枪杆子里升起。

房间里的其他人,都吓到倒了一地,郝传忠和容夫人也惊了一下,容夫人往后一看,只见容父已倒在地上,鲜血从喉管喷涌而出,容父痛苦地瞪着眼要说什么,可是痉挛着勾了几下头后,便停止了动弹。

容夫人顿时发了疯的抱起容父,大喊“老头子,老头子。。。快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啊!”包家尔拔腿往外跑,被日军绊倒,包家尔重心一偏,撞到后墙上晕死过去。屋内其他伙计无人敢动弹,容母挣扎着自己就往门口扑,被两名日本拖住,容母怒火攻心,随机抱起一条日军的腿,猛地咬下去,踹都踹不开。其他三名日军见状,拔出刺刀,朝容夫人背上一通捅去。。。

慌乱中,屋内院里的人都跑光了,两姐妹在地窖里完全听不到前院的动静,直到几个小时后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容烟翠才从地窖偷偷爬出来。

整个剧团在肃杀黑暗里,透出异常诡异得沉重。容烟翠跑到街对面,才从惊魂未定的邻居那里打听到下午剧团发生的一切,而日军为了震慑剧团附近的平民百姓,把容氏夫妇的尸体扔在马车上,游街示众,一路行到城郊,把尸体从青砖拱桥处扔入汴河中。

安葬过父母,容烟翠嫁给了帮她们父母收尸的包家尔,容芳草嫁给了暗中资助剧团的票友殷九斗。

在父母的坟前,容芳草向姐姐吐露心扉:“姐,咱爹娘在一起一辈子,夫唱妇随,咱俩从小都没有看到他俩红过脸,我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我跟九斗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从嫁入殷家,公公没给过我笑脸,婆婆更是自始至终讽刺挖苦,我们唱戏的也是凭本事吃饭,何曾与坑蒙拐骗的匪徒一样低三下四?过门前,我以为只要我凭着孝顺恭敬、殷勤隐忍,就能博得他们些许的喜爱和善待,但是姐啊,我这三年心里苦啊。。。”

容芳草说道这里,又呜咽凄切地痛哭起来,多年积压的情绪在这空旷的平原大地毫无掩饰的迸发出来。

“姐啊,我求您件事,我现在的情况你看到了,殷家对我百般刁难,九斗对我也逐渐冷淡,思来想去,与其被婆婆随便送了个人家,还请姐姐把她抚养长大,我就算是死,也瞑目了!”

容烟翠没有觉察出容芳草话里的异样,她接过小女婴抱在怀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这责任重大,她不知道如何健健康康地将她养大,可在此刻,这是她能够帮妹妹渡过难关地唯一选择。

容烟翠坚定地看着容芳草说:“芳草,你放心,只要有我这个大姨一口气在,就不会让我外甥女饿着。”

路短话长,以开宝寺塔为界,容芳草往西走,容烟翠往东走,就此别过。

容芳草行至家中已过晌午,冷锅凉灶,长工们也不是一两日才对她怠慢,没有人喊她吃饭,更没有给她留饭。

她回到自己的檀木楼小院,殷九斗在屋檐下抽旱烟,见芳草回来,带着埋怨的神情夺门而去。

她抬头望着天,这冬日已许久不见太阳,看到的只有无尽的暗沉,她内心翻涌起的压抑与痛苦,失落与厌倦,却化作几声苦笑,她似乎是看淡了,也可能是疯了。

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在起始,一方带着浓烈的爱,一方带着满满的希冀,他们都觉得对方是最对那个人,可以冲破世俗,白头偕老,可渐渐的他们又发现,单凭爱和希冀交织出的那张网太单薄,在柴米油盐和是非流言的不断侵蚀下,根本无法捕捉到幸福。

芳草魔怔一般回到屋内,看看这人人羡慕的檀木小楼,雕梁画栋,奇香满屋,到头来却也是冰冷无情,吞噬了她全部的青春和尊严。来到殷九斗的书桌前,她照着范仲淹的《苏幕遮·怀旧》仿了一首词:

  红悬窗,倚楼望,冬冷昏光,汴河隋堤凉。白衣少年曾祈愿,百年画眉,欢颜玉满堂。

  卯鸡蕴,鸣司晨,蜡烛几根,日辗月沉江。西风无情东风逝,芳草恨惘,檀楼烬冰霜。

芳草把它工整地折进信封,挂在院内的红梅树上,信封上写着“九斗亲启”。她回身到屋内,扣住了门栓,锁住了所有的窗,用煤灯点燃墙上的一幅幅字画,发疯似的把被子和幔帐扯掉扔到床下,这些年她活着小心翼翼又如何,终于临了又任性了一回。。。

芳草似乎精疲力尽了,她工工整整地躺在床中央,火焰开始尽情地肆虐着,红彤彤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出的全是泪痕和不堪,而屋外的一切嘈杂呼喊,她已全都听不见了。

第三篇(共三篇):《汴河白雪地》

汴京的冬日,阴晦至冷,物燥天干。檀木楼里的主体框架和家具大都取材于松木,仅有檀木楼四角斗拱的栌斗和二楼的平梁用檀木制成。檀木在明朝时受皇室贵族极力追捧,清朝末叶在木料市场已经很难寻觅采办到,这几根檀木与送给殷九斗那把小藏刀,是殷满堂年轻时在西南藏区走私井盐生意时购得,他本想让木工做一扇屏风,因一时找不到满意的师傅无奈搁置。后来殷满堂到北平经商,在大栅栏的广德楼听戏时,看中了小青衣薛秀树,一掷千金把她赎出填作二房。薛氏艺名叫“檀香雪”,京剧唱得也是千回百转,殷满堂正好找这个由头单独为她建了座檀木楼。殷九斗大婚时,薛氏腾出檀木楼,搬去了前院的清水堂。

檀木和松木富含油脂,家丁们无力灭火,眼看大火烧到第二天天亮才作罢。殷满堂看着檀木楼化作一片灰烬,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他哭的当然不是容芳草,他哭得是藏于二楼平梁暗格内宋神宗御赐的那套茶具。殷满堂站一旁盯着,只说让家丁们在灰烬中找出一些金属碎片,家丁们翻找到太阳下山,也只找到一些铁制铜制残具和几块烧融的小金疙瘩。

殷九斗在殷家排行老三,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两个哥哥均是大娘子吕氏所生。听说殷九斗小时候叫了三年的“殷宝丰”,殷九斗三周岁那天,殷满堂请的看相道士说,此爱子的十指指纹为“一斗九簸箕式”,“簸箕”散家财,命犯福德宫,克家族的荣耀,应改叫“九斗”相克,以渡家族厄难。殷满堂虽然非常宠爱薛氏,但为了整个殷家,还是让薛氏不要在此事上多言语。

吕氏自幼在娘家时,看父兄在官场上左右逢源,推杯换盏,庞大家族里的人情世故,她耳濡目染信手拈来。吕氏的婚姻同样没有选择权,她嫁到殷家也是因为她父母觉得“门当户对”。婚后她不但没有反对殷满堂纳二房,和殷满堂也是相敬如宾。殷满堂只觉她无趣,可并不敢给她脸色看。她即念佛,也信道。殷满堂请的道士是吕氏的哥哥推荐的,道士原本不是说殷九斗“命犯福德宫”,而是“命主福德宫”。吕氏懂手腕、识大体,两个儿子长大后在殷家商铺立稳脚跟,其他的她更不在乎了。殷家的大部分土地在“土地革命”时期被充公后,利用商铺积累依然过的舒坦。别人都说吕氏命好,她自己心里说,人要活得通透,不争就是争。

容芳草死后,容烟翠悲怒交加,整日情神郁结,大病一场。桂丫头也从殷家回来,一是没理由再待下去,二是便于照顾小女婴。容烟翠先是胸闷不适,咽喉塞闷,被郎中诊断得了梅核气。几个月后,乳腺出现结块,肿胀难忍,城里的西医说她有患乳腺肿瘤的迹象。

年春,河南持续大旱无雨,蝗灾肆虐,国民党地方官员贪腐粮款,天灾人祸约致全省万人奔走逃荒,万人饿殍遍野。在生与死的抉择中,“人吃人”的现象屡见不鲜。“吃活人”还是“吃死人”的现实考量,让活着的人们每天上演着一场场惊天的人性灾难。

汴河两旁三三两两出现了些逃荒的人,城内粮食价格飞涨,治安一天天恶化。这时殷满堂的家丁无意中向他了透露出一个重要线索。那场大火不久后,管家田缚以处理家丧和医病为由突然告辞回乡下,但这位家丁说,昨天傍晚分明看到田缚出入了城北的当铺。殷满堂当即一个人前往城北当铺打探。巧合的是,当铺的掌柜是他少时私塾的同窗,虽已多年不走动,但一顿茶的功夫,殷满堂肯定了他的猜测。掌柜说这个田缚已多次来过当铺换钱,当金银首饰不足为奇,但他昨天拿来一块蒲扇般大的变形金片子。当铺一下子没那么多现钱,就留了他一个地址,说到时候再让伙计去请他。

殷满堂根据地址来到城郊一处院落,院子冷冷清清,院内只有一处窗亮着煤灯。殷满堂踹门而入,吓得田缚一个激灵,他正在打包行李,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殷满堂,慌乱不已。殷满堂三言两语挑明了来意,抑制着怒气表示只要田缚把金茶盘交出,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田缚一面解释说自己返城是为看病,只是在表弟的旧宅小住几天,一面否认自己拿了所谓的金茶盘。殷满堂再也不忍火爆的脾气,拎起板凳就往田缚头上砸,田缚血流不止,剧烈的疼痛让他不再隐忍退让,两个人扭打起来。殷满堂身材臃肿不够灵活,几个回合后倒地,被田缚从后方锁喉。殷满堂挣扎越来越激烈,田缚眼看他要挣脱,就用右手拉住左手的袖口,左手往袖子里面缩,左袖绷成了一条绳,死死吊着殷满堂的脖子,直到殷满堂再也不动弹,满头大汗的田缚才松开袖子。他惊恐未定的脸上藏着冷笑:“对,是我。我自打十二岁进入你殷家,就听过院里的老人讲过宋神宗御赐金茶盘的传说,没有人知道真假。在殷家伺候了三十多年,我再也不想像条狗一样,爹娘在我十五时就死了,我连像样的棺材都买不起。没想到啊,一场大火让我在厚厚的土灰里看到了它,可是我又把它埋了回去。。。”

城里的难民越积越多,抢劫越货杀人放火,时有发生,失踪一两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各个商铺关门谢客,大户人家大都变卖钱财,远走北平南京,只留几个家丁日夜守门护院。

时势大乱,碧云豫剧团的那点收入早已入不敷出。容烟翠与包家尔本就没有感情基础,一个只是为了寻个可靠的人撑住剧团,一个是对命运不堪地妥协,他俩多年也未有所出。两人在是否解散剧团的问题上,矛盾渐渐公开化,包家尔喝酒后,就着酒劲多次家暴容烟翠,特别是桂丫头回剧团后,他仿佛看到了已逝去的东西又回来了。容烟翠听其他人说看见过包家尔偷偷摸摸去过桂丫头厢房两回,她只是说是她让包家尔给女娃送衣物去了。有时候她觉的这场婚姻一出哑剧,外人看起来很幸福,只有她知道表演地多痛苦。这场大病已拖了大半年未愈,中医说患了“乳岩”,怕是时日无多,假如真要去了,桂丫头才是小女婴以后唯一的依仗。

时节又入隆冬,地面储存的热量消耗殆尽。大雪压城,城摧欲破。包家尔近日感染风寒,上午饮酒驱寒过量,胃病犯了,也头痛发晕得厉害,私自喝了几片西医给容烟翠治病的止痛药,约半小时依然不见效,就又加了三片。见容烟翠回来,从床上坐起,又骂着容烟翠自私自利死撑剧团,不懂变通。

昨日容烟翠已经变卖了剧团。容烟翠拿着一打票据和钱物,转身去桂丫头房里。看着桂丫头小心翼翼把女婴哄睡着,她已经暗暗决定成全包家尔和桂丫头,只求他们带着女婴南下远走。对于她的病,医生说已回天乏术了。

容烟翠从嘴角和眼角挤出一丝淡淡地笑,看着熟睡的小女婴,动情地看着桂丫头的手,像思考过很久的样子:“苏兰桂妹子,这么多年啊,多亏了有你在,也委屈了你多年。从小你就陪着我和芳草,我爹在的时候,没处理好郝传忠欺负你的事,我今天要替我爹好好跟你说一声‘对不住’。你在殷家陪芳草也没少受苦,芳草走后,我也一直病着,都是你在照顾妞妞,你是我的恩人,也是芳草的恩人。”

容烟翠说着往地下一跪,给桂丫头磕了个头。桂丫头含着热泪,慌忙拉容烟翠起身:“翠姐,你都说得什么见外的话,如果不是容爹爹收留我,我恐怕早被舅舅舅妈卖了。”

“一个人,要迷惘过多少个十字路口,才能选对要归去的那条路?一个人,要擦肩而过多少人,才能遇到一颗抚世间冷暖的心?我知道你自幼和家尔有情愫,家尔于我有恩,那时我也对家尔有意,自私地想保住剧团,想着找到了个依靠,唉。。。这笔钱,是我多年的私房钱还有卖剧团的钱,卖家后天来验场子,你把这钱一半分给大伙,一半自己留着,算我给宝宝的抚养费。明天,就明天,你和家尔带着孩子逃命吧!”

“翠姐,你都说什么呢?你呢?你不走还能去哪里?我和家尔,我,我。。。”

容烟翠打断她的话:“妹妹,如今我被这病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我累了,爹娘和芳草都在这里,我走不了,也逃不动了。我一直没给孩子取名字,芳草让我取,还是你给她取吧,以后你就是她的娘。”

容烟翠借故说还要去中药铺子里抓些药,便哭着回了房。

回房后却看见包家尔躺在床下,嘴角淌的血已凝结,一手捂着肚子,身体僵硬没了体温。包家尔大约是不知道喝酒后不能吃阿司匹林,不然很有可能导致胃出血而死。容烟翠呆呆看着地上的包家尔,眼泪依旧止不住,嘴里重复着:“一切都是命,一切都是命。。。”

容烟翠把床上的被子拉下来,静静地给他盖上,没有喊人过来。她强撑着力,从床下取出一个皮箱,箱子里全是她登台唱戏的行头。她平静地坐于镜前,敷粉画眉,贴花缠头,换上《金玉奴》里的戏服。关好门窗,回头看看一眼这个剧团,踩着厚厚的雪,踉踉跄跄地向汴河断桥处走去。

一路风冻之寒,一路白雪映眼。她立于断桥,远眺汴河,河面清波静谧。没有二胡大鼓,没有琵琶竹笛,一曲《金玉奴听父言掉下伤心泪》罢,决绝一跃。

在汹涌浩荡的时代洪流中,一个不起眼的漩涡,便足以让水中人,永远登不上岸。人走茶凉,才是人生常态。

桂丫头抱着小女婴,围着红彤彤的火炉,端坐在窗口,等着容烟翠归来。戏台前的玄关壁乌青冰冷,漫天的飘雪渐渐被黑夜冰封,想必今晚的汴河也要结冰了。好在今夜昏月悬空,月光映云雪,还能看到开宝寺塔依旧立在雪景残卷的留白里,千年时光,静谧安详,今夜再次被雪白了头。

人,也一样啊,终究是要白头的。(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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