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君才
本文图片摄影:秋实向旭
沿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保靖县道一路向南,盘旋三道急弯,则达旧有“粮仓”之称的和平村敖溪寨。
一幢雕梁画栋的吊脚楼矗立村中央,楼门不大,翘檐黛瓦,细致打磨,却是极为精致。
这是木匠彭学坤的家。
彭学坤今年60岁,一家六口人,看着两个孙孙在屋前屋后撒欢,老彭一脸皱纹舒展开来,那些皱纹似乎从没经过墨斗画线,深深浅浅的,散布着,写满岁月的印记。
这个老木匠谈起学手艺的时光,神情一点也不淡定。他说16岁初中一毕业,就被父亲押着学手艺,尽管心里有十二个不愿意,也拗不过彭老木匠的高压手段,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不学艺不给饭吃。一个回合下来,他只好委屈地跟在父亲身后眼泪啪嗒地走乡穿寨。
“木匠好学,斜眼难凿”,雕花关键是凿眼,一般师傅都会留一手,很少将凿眼技术传授徒弟。民间有“祖传木匠本领高,凿眼功夫代代传”之说,雕花木匠后人要比一般学徒进步快得多,抛开基因概念,恐怕与手口相授不无相关。
在湘西,一般木饰雕花多采用松软的樟木和榕木,但因木料金贵,主人家通常不让学徒过手,彭学坤只能在边上看,然后找废料边画边雕,雕成品相后再让父亲端详,直到严厉的父亲开了笑脸:“你这小子还是有那么点悟性,可以和我一起干活了。”
年,还是农业社的时候,他们家每年给熬溪大队上缴元钱,彭学坤才拿起斧头凿子,跟着父亲到周边县市开始有模有样找副业干木匠活。
木匠行当过去也有相当庞大的市场,大量的手工操作,造就了他们必备全面技能,刨、劈、削、画、凿、雕面面俱到,才能独自应承各种单子,大到起房子做牙床,小到打脚盆做梯子,精到画龙刻凤,细到描竹雕花,应会皆会,不一而足。
在湘西有句老古话,难讨一门亲,难竖一栋屋。过去建房子和讨婆娘(湘西泛指娶亲)一样,都是了不起的人生大事。团近二十四寨,老彭干了44年木匠,也不知为乡亲们修建了多少幢“躲脑壳”的大瓦房。
“抬头望青天,师傅在身边。勾脸望地边,师傅在眼前。早喊早到,夜喊夜到,不喊都到。”老彭说,这段歌落句唱的是请师傅,是上梁歌的一部分。木房落成,必唱上梁歌,还要甩屋梁粑。其实所有木匠心中都有一个神,那就是鲁班,上梁请师傅,实则请得正是鲁班大神。
现代木匠对过去木匠的许多“讲究”不再讲究,大量的机械作业代替了传统手工操作,两者之间已是不能相提并论。当下,从事木制品行业仍大有人在,但他们已不是传统的“木匠”,他们是新生的或由“木匠”衍生为现代版“木工”。而从事传统木匠师傅们已渐渐失去了传业对象,许多代代相传的行业技能,逐渐被机械代替,慢慢被丢弃和遗忘。
光阴荏苒,弹指一瞬,湘西农村传统木匠慢慢枯萎,为数不多的老彭们逐渐老去,可这些仅存的手工雕花匠人,从未放弃心中那一份执念,他们苦苦坚持究竟为什么?
“一分口一分凿”,老彭的平凿、钩凿、圆凿、三角凿等雕花工具俱从浙江东阳购进,他把这些工具珍藏在床底下,要用的时候,又佝着腰杆从床下拖出。
年逾花甲,老彭依旧一副童心,满心欢喜地向客人介绍他的作品,吊脚楼、楼门、滴水床、太师椅、花轿等工艺品,都是老彭用光阴一点一滴打造出来的,木雕凝固无声,一尺一寸都是生动的风景。
老彭家的楼门,是他跑到永顺县看了一眼别人的作品,然后回家琢磨,一木一瓦搭建起来的。
木匠活首先是弹墨线,用红铅笔在木头上画上记号,然后闭上右眼,用左眼瞄准,眼睛一闭一睁,墨斗垂下来,轻轻一弹,一线墨准确无误地弹在了木头上面。刨木头时,刨子利利索索地咬着、啃着,地下飘满纷纷扬扬的小木片。
一件木制工艺品,从干燥——出料——画线——雕花——镂空——打磨,是需要些时日的。
所有工艺品中,老彭尤对滴水床制作最具喜感,他给兄弟姐妹们每家都打了一架五滴水做纪念,足显他对手足的深情厚意。
土家滴水床亦称牙床,滴水床不滴水,它是模仿转角楼滴水檐叠加结构设计而成,一般三到五进,最多七进。五进五个凿眼,五个凿眼五滴水,意即出了五步就是大户人家睡的床,一般人是睡不起的。床檐下有踏板一块,据传是土司丫鬟的踏卧之侧。
老彭打一架三滴水床要九十个工,五滴水床要一百二十个工,这尚算快的,旧时这些床皆称“千工床”,有的要三年才完工!床雕内容丰富,表现为“八仙过海”“喜鹊弄梅”“五谷丰登”“龙凤吉祥”“松鹤延年”“双龙抢宝”等内容形式,湘西土家打糍粑、打溜子、推磨、犁田、吹唢呐、《锦鸡和春哥》等人文风情和民间故事都可以刻上去。
木雕寓意丰富,藤子花代表喜气,木舟代表一帆风顺,翠竹寓意添子发孙……现存老彭家中的是一架五滴水床,雕花设计有传统风格,也有自己设计的图案。
老彭眯缝着眼睛说:“滴水床先出架子料,画墨凿眼,把架子对上去。然后再出花板料,画线雕花打磨下台子,一扇一扇按上去。一架滴水床大约需要多块小花板。”
土家木雕是有历史文化可追溯,老彭走过很多地方,也惊叹机器雕花的精细和准确,但手工木雕是不可复制的,它是唯一的,也是无价的。
前些年,老彭把手艺教给了儿子和女婿。
年9月24日,彭学坤参加了湘西州第二届民族工艺术美术旅游产品精品展暨湘西工艺美术大赛,以一架欧式架子床参赛获得铜奖,并作为镇馆之宝放在州博物馆2年进行展览。
简单地说,老彭的作品无论结构上,或美感上,我们只有膜拜。但当你看到他的双手,那些因为职业而变了形的手指,你才明白,但凡活在这个世上要有建树,必须要有付出,这或是工匠精神。
每当闲下来的时候,老彭会把二胡拖出来,拉一段保靖阳戏调调,他闭着眼摇头晃脑,仿佛回到童年时坐在戏台下的旧时光。更多时候,他也会鼓着腮帮子,朝天吹着唢呐,曲调欢快。这大约在和村庄对话,却无时不刻唤醒我们心底深处最柔软最感性的那部分。
当告别敖溪,龙颈坳的竹林被一层山光笼罩着,很美。是的,是这样,其实人间有很多美好的东西需要再现,需要传承,别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