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纺车
文/李富胜编辑/磐石
姥姥已经离开我们三十多年了,但她那慈祥的面孔,却时常在我尘封的记忆中跳动,是那样的清晰。姥姥摇着那架斑驳陆离的老纺车的样子刻在脑海深处,那纺车发出的吱吱呀呀喔喔噜噜的叫声,时常在耳边响起,把我的思绪带回那个已经远去的年代。小时候总是穿着姥姥纺线织布做成的衣服,至今回想起,心里依然升起暖意,仿佛浑身都散发着炽热的温度,让我深深地怀念着心中最崇敬的姥姥。
姥姥一辈子生育了四个女儿,小女儿幼时患病夭折,只留下三个。三个女儿长大成人,嫁人成婚,劳燕分飞,各自西东。我生下来时,母亲没有奶水,是姥姥用芋头一口一口把我喂活的,我曾在姥姥家住过一段时间,因此与姥姥格外亲厚。大概是一九六零年左右,我五岁多点,姥爷在饥饿和贫困中病倒了,一个月后便离开了人世,因为没有儿子,姥姥就成了“五保户”。母亲和父亲商量着把姥姥接到我们家一起生活,她坚决不同意,只说“人老了,不能给你们添麻烦”,父母再三劝说,又说父亲上班,母亲下地干活,我和弟弟需要照看,让姥姥来帮忙,姥姥看看年幼的我和弟弟,答应了。那一年她由山里搬到了集上我们家,由此姥姥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老去。
按当时的规定,五保户到亲戚家生活,村里负责供应粮油柴草等日用品,但你的房子等物产,都归村里。姥姥离开时房子、农具、牲畜、鸡鸭等都交给了村里,只带走了三样东西,一台纺车,一架土制织布机,一口给自己准备的“寿货”(棺材)。听母亲说,那纺车和织机是姥姥的陪嫁,姥姥爱不释手,从我记事起就有印象,姥姥每天都用温水绞湿手绢擦拭一次。那口棺材是土改时分的“果实”,上好的秋木,姥爷坚持给姥姥送终用,姥姥把它当成对姥爷的一个念想,姥爷去世后,姥姥三天两头到我家的草厦里,抚摸着棺材坐上老半天,有时还自语自言嘀咕几句,眼睛里总是闪着泪光。
有一年生产队要盖饲养棚子和记分屋子,队长找到我父亲要求帮着搞点木材,因为父亲在公社农具社,是吃公家粮的还是个主任,在乡亲们眼里是有身份的人。父亲答应到县里联系一下,生产队长强烈要求,一定要办成啊,期望殷切。父亲通过关系只搞了部分房架子木,没有弄到门窗木料,为此十分犯愁。姥姥听说后当时没作声,过了十几天,她对父亲说,把我那“寿货”给队里送去吧,男人办事,答应人家的,就要一口唾沫砸个窝儿,绝对不能虚飘的,让人瞧不起,我这把老骨头用不着了,听说将来都得火化,也用不上了,再说我这辈子连个儿子都没有,还讲究什么,生产队用上也好,积善行德。父母都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但在姥姥的坚持下,还是按照她的意思办了。听母亲说,在姥姥做决定的前一天,她坐在那间草厦里,抚摸她心上的“寿货”,呆了半天,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泪流满面。当生产队的社员们来搬“寿货”时,姥姥脸上挂满笑容。
姥姥自从来到我们家后,就担当起缝缝补补,煮菜熬饭的家务活,那台她心爱的纺机,放在炕头上与之朝夕相伴。有一次趁姥姥不在,我偷偷到她屋里仔细地看了一遍纺车。母亲曾告诉我,别看一个小小的纺车,结构复杂着呢,每个部件名称都有讲究,纺车支架、转臂、手摇柄、摇把孔、纺线转子、纺车翅子等,我按照母亲说的,对着纺车一个一个部位对号,力图弄明白纺车的全部。我突然发现这架纺车如此久远古老,斑驳陆离中透着厚重,黑亮的外表释放着岁月的风尘,让人忍不住去想像远去的往事。用麻绳绷紧的六块木板条的米字形纺车翅子,积淀着层层微小棉絮,千万次的旋转,让小小棉絮日积月累紧紧地附着在翅子和麻绳上,形成了一层尘埃。纺车的手摇柄磨去表层,露出木的本质,闪着光亮,记载着一次次摇动的痕迹。那摇把孔经年磨损,原有的矩数已不复存在,大大地超出原有的尺寸,让人去寻觅纺车的悠久史痕。那块压在支架基座上的石头,黑里透亮,无棱无角,被时光打磨得如此圆润光滑,可以想像到它由粗劣到细润的变化,也能明白它对这架纺车亦举足轻重。那次细致的观察让我发现,姥姥的这架纺车不一般,年少的我对这架古老的纺车油然而生莫名的尊重和珍爱。
姥姥每日里忙忙碌碌,一点也闲不着,纺线织布尤其是她最上心最拿手的活。那个贫穷年代穿件新衣服极其不易,为了能让我们弟兄几个过年穿上新衣服,秋收结束后姥姥就忙活着纺线织布,那架老纺车,就开始吱吱呀呀地喊起了劳动号子,每每看姥姥纺线,我心里就乐滋滋地想着过年要穿新衣服啦。姥姥盘着腿,一手把着摇车柄,不停地摇啊摇,一会儿顺着摇,一会儿又反着摇回收棉线,一手捏着棉条,随着纺车的旋转,一会儿擎起手拉长棉条,一会儿条成线再将其收回,两只灵巧的手,配合默契,节奏明快,有时还哼着小曲,神情愉悦,眼睛一会儿瞅一瞅车翅的转动,一会儿又看看转子上收的线。姥姥纺线的画面,是那么温暖,至今刻在我心灵深处,永远都抺不掉。姥姥从秋纺到冬,整整一冬天,白天黑夜,一刻都不得闲,有时点着油灯纺到深夜,我们弟兄几个伴着姥姥摇动纺车的吱呀声进入梦乡。姥姥看着一筐筐纺成的线穗,眯眼笑着,十分满足。棉线有了,姥姥又坐在草厦里的那架织布机前,摇动着织布拨板,来回甩着梭子,脚下蹬着织机踏板,不停地忙活。姥姥是个小脚女人,蹬踏板时非常吃力,几乎全身都要站起前倾,一小时下来,姥姥满脸渗着汗水,不时用手捋一捋额前垂下的头发,用衣袖擦擦汗水,每当看到姥姥织布时辛苦的样子,我心里就很不是个滋味。布织成了,还要染色上浆,一道道工序,姥姥都做的认真细致,直到新衣服穿在我们身上,姥姥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脸上绽放出花一样的笑容。
上小学时,我的新书包是姥姥用自己织的粗布为我做的,姥姥还找了一块旧红布,剪了一个五角星,亲手缝在书包上,十分漂亮,同学们都称赞是全班最好的书包。如今每每想起过年时,穿着姥姥从纺线、织布到做成衣的新衣服,浑身热乎乎的,心里美滋滋的,少年时那种快乐喜悦的幸福记忆再一次浮现在眼前,让我享用终生,而每当想起姥姥摇着那架古老的纺车,脚蹬着踏板手拉拨板和织梭,心里却又牵动着太多愧疚和心疼!
姥姥八十八岁那年,卧床不起,饮食不进,但神志清醒,仍然坚持让母亲把那台纺车放在她身旁。姥姥临终前我在她身边,抚摸着她那苍老无神的脸庞,哭出了声,已经几天没睁眼的姥姥,突然慢慢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胜子,给我点凉水。姥姥喝下了我亲手喂的三勺水,她用呆滞的目光着我,许久许久,吃力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晴。
姥姥走了,寿终正寝。按照姥姥的遗愿,那架古老的纺车伴随着她一起走了,姥姥说了,带着纺车,到另一个世界,我还要为你们纺线的。
别了,我心中永远爱着的姥姥,别了,那远去的古老纺车,铭记在我心中的永恒!姥姥!纺车!
二零一八年十一月九日下午四时三十八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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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富胜,山东威海人,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山东大学特聘教授、威高集团特聘文化顾问,威海中华文化促进会常务副主席,威海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曾任威海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市文明办主任、市文化局局长兼文联主席、市民政局局长、市慈善总会常务副会长、市政协党组成员、秘书长。被中央文明委、人事部评为全国精神文明先进工作者,享受省部级劳模待遇。
工作之余,热衷于文学创作,先后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天边有个威海卫》,文学及理论专辑《砂粒集》、《天边那片海湾》、《李富胜作品集》、《我的文化密码》、《探索之旅》、《我的文化情怀》、《我的民生情怀》、《文化的力量》等,诗集《诗韵拾趣》《诗文小札》(散文、古体诗、新诗);电视剧《天边有个威海卫》获第18届中国电视金鹰奖、第20届全国电视剧飞天奖;广播剧《为了孩子》、《那片蓝蓝的海湾》获山东省五个一精品工程奖,并在中央广播电台播出;创作歌曲20余首,其中《领航中国》、《你和人民在一起》获泰山文艺奖,《扬帆威海》确定为“霍比”国际帆船赛主题歌;与曲波共同创作的《领航中国》入选国庆60周年演奏曲目和惟一领唱歌曲,大型交响史诗《甲午祭》获泰山文艺特别奖,创作威海市建市30周年专场交响合唱音乐会《扬帆逐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