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坟”,在今年清明来临之前,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朦胧的概念。我从来不曾祭拜过祖坟。只知道老家在苏北邳州八义集,只知道老家的刘氏乃是汉高祖六世孙汉宣帝刘询的后裔,还知道那个地方解放前很穷,常年都有人背井离乡外出逃荒要饭,这样一些零零散散的信息。去年清明之前,接到了老家的堂弟打来的电话,说是爷爷的坟因为高速公路规划的原因,需要把他老人家的遗骨迁移到刘氏家族的老陵里去。“老陵”,也就是今天的官话“祖坟”。我因为特殊的原因没有去成,但是作为刘家这一支的长孙,还是要承担起责任的,把迁坟过程中该考虑的细节都考虑到了,电话里遥控指挥几个弟弟妹妹把这件事情办好,让爷爷的遗骸有一个安放的地方。落得了老家的亲戚和兄弟姊妹们皆大欢喜的效果。也就有了今年的清明回老家去给迁进了祖坟的爷爷祭拜的约定。
祖坟,不言而喻,是埋葬祖辈们坟墓的泛称,并不专指哪一代,也不专指那一个人。一般来讲,至少得从祖父那一辈子算起,才能算得上祖坟。老家的祖坟在江苏邳州八义集镇中学的西南面,一个狭长形的漫山坡上,坡上长满了枝繁叶茂的白杨树。祖坟的四周也没有风水先生说的“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吉兆。依我看,也就是一座普通的祖坟。
这一次回老家祭拜,让我对“祖坟”有了新的认识。祖坟说到底了就是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的“根”,是关于他们身世渊源的链接,是已经融于了大自然的祖宗遗骸,并以此为坐标的历史标注。它的基本功能,就是怀念已逝去的先人,保佑着子孙后代平平安安。在中国几千年的神鬼文化中,祖坟是最重要的祈福文化的场所。这种发自于内心最虔诚的执念,大抵就像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对春节传统节日的传承那样。每年的除夕。不管你在哪里,有钱没钱,都一定会往家里赶,图得不仅仅是那一顿除夕夜餐桌上的团圆饭,也不仅仅为了体验一下人神共飨的饮食之道,图得是一家人一年到头的喜乐平安。
听老家的亲戚说,爷爷是远近闻名的木匠,能打得一手好家具。奶奶姓曹,也是和八义集有一些历史上的渊源。八义集旧称丁家集。清朝乾隆年间,奶奶的先人曹殿楹中了武举,当上了皇帝的三品侍卫官,出资买下了整个丁家集。在这里兴土木、建集圩。取孔圣人所追崇的人生八德“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中的“义”字为集市名。所以八义集在当地父老乡亲们的嘴里,也被称为“曹八集”,这种叫法一直延续了几百年。奶奶虽然出生于名门望族,不知何故,下嫁给了我的爷爷。虽然初通文字,精明强干,但仅靠几亩薄田和爷爷的木工手艺,在动荡的年代里难以养活这个家。于是在爷爷去世后,奶奶便带着我的父亲、叔叔和姑姑,背井离乡投亲来到了安徽的蚌埠。
老家邳州的“邳”,在古代的甲骨文中,写作“丕”字,就是“不”字加一横,指鸟儿飞翔在天空中留下的美好影子。“丕”字,还可以用来表示花萼,一代大文豪郭沫若曾经这样解释说:"‘丕’字像花的子房,子房成熟必膨大,因此,古人借此字来表示大的意思”。所以邳州历史上被人称为“大邦之地”。
倘若以摄影家的镜头为笔,全景式的展现邳州前世今生的话。首先映入人们眼帘的,一定是一条贯穿东西的陇海铁路和南北流向的京杭大运河在这座古城中交汇穿过。这里的历史悠久,人文荟萃,风光秀丽,旖旎醉人,境内的大墩子遗址,距今已有年的光景,是苏北文明最早的起源。这里曾是楚汉相争、三国角逐、宋金交兵、淮海战役(徐蚌会战)的主战场。千百年来,有关战争和迁徙的主题,始终萦绕在邳州的历史长河中。从古至今,这里俨然已经成为了中国战争史上的一块高地。悠悠千载金戈铁马的历史和它所孕育的战争文化,让邳州这只战火中浴火的凤凰,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几十年里,迅速地振翅起飞。如今已经成为了苏北一块令人羡慕的膏腴之地,中国最具幸福感的十佳城市、GDP位居于全国综合实力百强县的第36位。如果把镜头再拉近一点,老家人世世代代居住的八义集,更是掩映在这一块传奇土地上的四大千年古镇之一,早在宋朝年间,这里已经形成了南来北往的客商官道。童叟无欺的买卖氛围,纵横交错的交通设施,构成了这座古镇的血脉和骨架,京杭大运河的支流房亭河从集市旁边流过。每到了初一、十五逢集的时候,成千上万的骡马牛驴都在这里交易。粮行、布行、线行、木料、柴草以及青菜水果市等,上市物品繁多,集内店铺相连,被当地人称为“五里长街”。
在我很小的时候,从奶奶和父亲的嘴里,多多少少也了解了一些有关于老家人的秉性喜好。比如说,位于南北交通枢纽的邳州,一览无余的视野,丰满而又醇厚的文化底蕴,以及“重廉耻、崇信义”的民风,让起源于清朝康乾年间的柳琴戏(在老家也被称为拉魂腔),在这快土地上得到了广泛的滋生和繁衍。“拉魂腔”既有北方音乐的火爆激越,热烈泼辣;又兼有南方音乐的古朴舒雅,清丽秀美。丰富的内涵和带有苏北区域特色的观念,深受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的喜爱。唱腔优美动听,表演上质朴幽默,声音缠绵激昂,尤其是女腔的腔尾处常有上行七度大跳的拉腔,直击人的灵魂,独具听觉的魅力,闻之让人牵魂绕梦。
厚情重义的老家的老少爷们,农闲的时候,也酷爱听大鼓书,就像东北人喜欢二人转,苏州人热爱评弹一样。游走于运河两岸的说书艺人,肩上搭拉着一个布口袋,老家人称“捎马子”。掖下夹着一只小小的鱼鼓,或者是在后背上吊着一只牛皮鼓。在集市边上,或者在村庄里的打麦场上,选一小块空地,支起了扁鼓,鼓棒一敲,两块月牙形的铜板叮当一响,说书艺人那带有浓浓的苏北乡音的说唱,令听书人如梦如幻。所唱的内容大都是反映家乡农村的生活气息或是表现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的。
当我第一次站在了工作以后每年要登记填表的籍贯所在地—江苏邳州市八义集的土地上,跪在祖坟前面,面对着祖宗,恭恭敬敬的上了一柱清香,施以三跪九叩大礼,并虔诚地祷告。可能是血缘相通的缘故,此时此刻,我竟然有了一些温暖的感觉,那种祥和而又毫无违和的感觉,就像远方归来的游子,回到了亲人面前的那种极其自然偎贴的感觉,从未谋过面的爷爷,个子高高的,面目慈祥的一塌糊涂,朝着我微笑,眼睛中流露出了一种跨越了世纪的疼爱。坟地周围没有阴冷煞气,天地之间一片温情安宁……过世多年的父亲也鲜活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在祖坟面前,我终于弄明白了多年以来一直困扰我的一个疑惑:二十五年前的那个清明,平日里好端端的父亲,在给我的奶奶扫完墓,临下山之前,重又拉着我的手,返身回到奶奶的坟前长跪不起,失声痛哭的情景(一个多月之后,平时无病无灾的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我想,大概是人之将去,亦或是父亲对天上人间两头亲人牵挂的缘故,鬼神莫测的神灵,才让我那个平时不苟言笑的老父亲泣不成声。
在祖坟面前,我想起了重甸甸的“传承”两字,人世间的传承是纯粹而令人感动的,它的魅力就在于,时间虽然已经跨越了千年,还能够引起今人的共鸣。新生命的一个一个的降生,长辈们逐渐地变成了被儿孙们祭拜的对象,而家族却因此生生不息,不论是逝去的还是健在的,都知道这里便是家,这里才是最好的归宿。倘若没有对传承的感激,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老家,父亲和他的兄弟、妹妹出生的地方,也是他们这一辈子平凡而又令我们感激的一生的起点。如今,凡是能够叙上亲戚的,大都已经不在了,从不曾离开过家园半步的堂弟,也已经六十出头了,依旧在虔诚的守护着这一座祖坟和这一方土地,他的子女却因为更好的前程而去了远方。村庄的路上,偶尔碰见几位巍巍颤颤的老人,无疑,他们都已经成为了老家最后的守望者。
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不变的东西太少了,而变化的东西太多了。父辈们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头也不回的,向着风平浪静的方向疾行,这本身无可厚非。而他们身后的运河、八义集镇、村庄、脚印、影子却已经无踪无影了。如果时光能够复活的话,又逢上眼下安居乐业的世道,年轻的父亲,更年轻的叔叔、姑姑以及我那小脚的奶奶和当木匠的爷爷,可能就是另外一番人生了......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呵护我大半辈子的父母亲先后都走了。他们现在住的地方,跟他们的先人住的大同小异。若干年后,他们现在的居所,也会被我们的后来人尊称为“祖坟”。这让我又想起了眼下当红的明星王菲所演唱的一首《红豆》里的歌词:“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在祖坟面前,我想说:或许,这个世上真正能永垂不朽的,唯有祖坟!
天山:二零二二年.清明,写于淮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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