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曙初
来源:《品读》年第8期
武汉太大,有很多背街小巷,历史悠久,藏着故事,连武汉本地人也未必知道。位于武昌民主路的荆南街就是其中之一。
从民主路进入荆南街东头一条纵巷,立刻发现与外边大不相同的景象。两边都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那种房屋,带有明显时代印迹的红砖楼。楼上楼下,楼前屋后,俱是琳琅满目、杂乱无章,有密密麻麻蛛网一般的电线,也有大大小小坛坛钵钵的绿植,还有各式各样汽车、电动车、自行车占满道路两旁的空地,最引人注意的是各色晾晒衣被,有的悬于窗前,有的铺搭门口,更有的高挂楼前,甚至在街中间当空林立,如同旌旗招展,红黄蓝绿,色彩斑斓。
人们就在红的袄、蓝的裤乃至粉的内衣间穿行。
翻阅历史资料才知道,荆南街现在寂寂无闻,历史上却曾颇有名气。
荆南街的得名,原是因为这里有一所私立武昌荆南中学,在年代曾经远近闻名。当时的省立师范学校校长张继煦出任荆南中学校长一职,把一所私立学校搞得风生水起,校门前的这条路也被改名为“荆南街”。
改名之前,这条路叫作“牙厘局街”,因为这里原设有清廷的牙厘总局。牙厘就是“厘金”,又叫“厘捐”,是晚清的一种捐税。清廷为扑灭太平天国军而设“捐厘助饷”之制,向水陆要道过往货物设卡征税,充助军饷,以一厘为税率,故名“厘金”。后来成为清政府的常设税制,各省设立专门的管理机构,称为“牙厘总局”。
武汉的“牙厘总局”背靠胭脂山,紧临巡抚署,周围还有军队驻防,可见这里在当时是武昌城中的要地。
如今早已没有了这些历史的尘烟。胭脂山山上山下都建了房子,已经看不到山的痕迹。和老人闲聊,他们说在这里住了已有五六十年了。
不过,原来的居民已经很少,大多数是外来的租房客。一群女房客坐在满目的衣袄裤褂下面,晒着太阳咵着天。他们说,在这里租房的基本上都是老乡,老乡们来武汉打工,扎堆租住在一起是很普遍的事,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这里的房租便宜。
房前的老树曲折盘旋,枝杈已经高过三层楼的楼顶,有些则伸展到三楼的阳台上,阳台上满是杂物。一只花猫沿着树干迅速爬到楼上,顺着枝杈进入三楼的住户,引来一阵呵斥驱赶之声。
这里的一切,真让人有置身到老电影里的错觉。
荆南街的另一头,又是一番景象。梧桐荫里,一片古典的小洋楼,全是红砖红瓦,虽已老旧,在四周钢筋水泥的楼房之间,却也显得别致。年长的居民说,这里就是胭脂坪,当年黎元洪居住的地方。黎元洪是武汉黄陂人,人称黎黄陂。武昌起义爆发后,黎元洪被革命党人推举为湖北都督,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他被选为副总统兼领鄂督。袁世凯死后,还曾出任过大总统。
胭脂坪原是清廷湖北巡抚官署之所在。民国初年,黎元洪在此兴建8栋中西合璧式楼房,清水红砖墙,盖红瓦,每栋式样各异,风格别致。年抗战时期,此处还曾作为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机关驻地。
一面红砖墙上,嵌着武汉市文物保护单位“武昌黎元洪公馆”的标识。正午时分,红墙之上光影斑驳。黎公馆铁门紧闭,门头苔藓油绿。一扇半掩的木窗,经年积攒的灰尘如同丝絮,密密层层地缠绕,仿佛是历史的尘埃,牵不清,扯不断,扫不尽,挥不去,让你不敢靠近,却又总想从缝隙之间去窥探黑黢黢的室内,如同窥探历史。
这边山院森森,那边烟火氤氲。正荆南街上也有一栋红砖楼房,三层,是长长的一排。一楼有大大小小的铺面,餐饮、副食、门窗加工等等,透着典型的老武汉烟火气。稍不留意,你可能就会错过一个重要信息,在这栋房屋中间,有个楼梯间,入口处也嵌着两块标牌:武汉早期地方党组织成立会议(旧址)遗址。
原来,这是中国最初成立的6个共产主义小组之一——武汉共产主义小组的诞生地!根据资料记载,年8月,董必武、陈潭秋等7人在抚院街龙神庙召开会议,正式成立武汉共产主义小组。抚院街即后来的民主路,而龙神庙之处后来建起了武汉打火机厂。
从清廷的巡抚官署、牙厘总局,到民国大总统的公馆,从新式学校之所在,到武汉早期共产主义小组的诞生地,数百米长的一条小街,竟承载着历史的厚重。百年风云变幻,在荆南街上得以陈列。
自楼梯间进去,里面豁然开朗,是一个回字形大院,大院正门朝向民主路,通向荆南街的则是后门。这就是以前的武汉打火机厂,现在的身份是民主路广告工业园。园里楼上楼下有很多家广告公司、广告材料批发公司。
从龙神庙到武汉打火机厂,再到今天的广告工业园,这里的身份在变,建筑在变,时代投射的烙印也在不断变化。但不论如何变化,武汉先进知识分子长期探索救国救民真理、最终踏上无产阶级革命道路的精神,早已深深镌刻在这里,镌刻在袅袅不息的都市烟火之中。
历史的风起云涌,便是为了这更加生生不息的烟火。
烟火气中,一个招牌、一位老人显得特立独行:纯手工二胡出售维修,陈师傅。两把小凳,一杆打磨机,陈师傅罩着皮围裙,临街而坐,全神贯注,精心琢磨手中的红木琴托,然后安上琴筒,插入琴杆,开始上弦……
陈师傅名叫陈绍华,是铁路系统的退休职工。他说,制琴是自己最大的爱好,退休之后不打牌、不喝酒,就靠做二胡度时光。
二胡的构造看似简单,制作起来工艺复杂,锯木、刨形、勾线、钻孔、磨膛、蒙皮、上弦、调音……每一步都是精细活,每一步都需要匠心营造。一把好琴取决于木料材质,更取决于手上功夫。老陈说,以前还可以将琴头雕成龙头型,如今已经75岁,雕不出龙头了。
老陈的二胡店就在这些餐饮店、副食店、门窗加工店之间,一排共享单车之旁。一间小铺,确切地说是一个储物间,木料、琴杆、工具、杂物,塞得满满当当。他只能坐在铺子外面,临街娴熟地摆弄手中这些红木与丝线的组合。
偶尔会引来行人驻足,以惊异的目光注视这古老而又新奇的行当。当然,还有买菜归来的老街坊,也坐下来和老陈“咵一咵”,从国际局势到家长里短,从传统文化到“低头一族”,无所不谈。
二胡是我国古老的乐器之一,无论何时何地,一把胡琴的出现,总让人自觉不自觉产生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化联想。荆南街上,现代与历史之间,老陈和他“纯手工二胡”的出现,似乎又将一条街衢、一座城市拉回到一个更古老的历史文化时空。(皮曙初,新华社湖北分社高级记者)
原标题:《百年一条街》
编辑:滕朝阳郭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