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塔与定宋金刀
范曙光
无为州曾有两座古塔，一座在州治附近的景福寺中，一座在濡须河边的南汰寺内，城里城外，仿佛两个刚刚一起喝过稀粥的沙弥，各自拿起扫帚，去打扫铺满落叶的庭院。
经历朝代更迭，任一代代文人雅士、贩夫走卒、达官贵人、平民布衣从他们身旁走过，直至上世纪六十年代双塔依然巍立于山水一角，青灰色的砖块在岁月里露出隐隐光华。无物能敲破沉寂，无事能惹起趣味，他们像濡须河中的水一样静静往岁月更深处流去。
然而，西门锥子塔年毁于文革，唯余一片残垣断壁。兄弟残殁，黄金塔栖身的南汰寺也在那个时期被无城公社拆除，用以修建了一座规制宏大的人民养猪场。法不孤起，随缘生灭，面对过往种种，黄金塔依然未生悲喜，独自以坦然自然的姿态静看濡河东流。
尚未得见黄金塔的时候，我就在父亲那听说过大匠师徒修建双塔竞技，以及师父斧削黄金塔塔顶的故事。儿时，父亲口中的世界是极其丰富而神奇的，如马良的画笔，为董永和七仙女说媒的柳树，以及被镇封在雷峰塔的白娘子。雷峰塔坐落在西湖边的金山寺中，金山寺有个老和尚叫法海，人狠不坏却惹人讨厌，电视剧中西湖烟波浩渺、如烟如翠，金山寺殿宇辉煌、烟香缭绕，雷峰塔巍峨高耸、如法如镇，白娘子在塔内含泪修行，许仙在塔外含泪扫地，在许官人扫起的那一簸箕落叶中，也多少蕴藉了我的忧戚。
第一次穿过蜿蜒曲折的乡村路寻见黄金塔，是高中时候，我约一个同样学文科的女孩子去登黄金塔，唯一噱头是说西南联大西迁时林徽因也曾登临此塔，诚然知道联大西迁是从长沙至云南，走的是湘黔滇，但对我急中生智的谎言女孩并没有拆穿。登塔时，底层的阶梯宽而高，拾阶而上便越显窄而陡，坐在塔中，野花的芳香随着清风穿过塔窗氤氲在塔内，女孩问：“为什么是来黄金塔？”我说：“我信塔可以系住时光、系住远方，系住每一次流浪，也可以存放最真挚的爱恋。”自此以后，她与我便从未分开。
据史所载，黄金塔建于北宋咸平元年（年），是大乘佛教仿木结构楼阁式佛塔，采用双层塔壁，逐层向内收进，内设“壁内上折式”台阶，由砖、石、木料结合构建。塔身朝东，外呈六边形构造，面阔3.4米，塔高37米，共9层，塔底部为饰有莲花砖雕的须弥基座，二三层为双层腰檐，腰檐层层仿木斗拱均为鸳鸯交手，在底层半侧设佛龛室，二层内壁东、南、北侧各置佛龛室，层层设有塔窗便于览景。
听闻在破“四旧”时，文革小将欲将黄金塔炸毁，附近居民自发前来护塔，争执间塔内佛龛上的佛像及塔壁遭到砸损，也因此显现出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碑记，据郝坤山老先生回忆，第二层塔壁上砌有一块0.5米见方的石碑，镌刻“杨八姐捐银万两，焦赞、孟良监造”等字样，可惜如今原碑已散佚。
如此重要的碑记隐刻于东、南、北均设佛龛的二层内壁，想是另有心意。
小的时候，夏日里我和姐姐总是在近晚就把竹制的“竹床”抬到屋前，再整齐摆上大小竹椅，既当餐桌，也作为餐后纳凉之用。纳凉时，家中砖块式的收音机成了大家心爱的宝贝，最能引人入胜的是刘兰芳老师的评书，其中就有讲述北宋年间杨家四代人戍守北疆、精忠报国的《杨家将传》，刘兰芳老师抑扬顿挫的声音围着“竹床”绕来绕去，时而绘出金戈铁马的画卷，时而勾起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即使是小孩儿也被吸引得逸兴遄飞。若是不知不觉间在母亲的蒲叶扇下睡着了，第二天也定要吵着父亲为我们补课，久之便记住了老令公杨业、佘老太君、七郎八虎、杨宗保、穆桂英、杨文广、杨八姐、杨九妹，孟良、焦赞及烧火丫头杨排风的感人事迹，一个个英雄人物好比璀璨的星星，在夏夜里点亮了我童年最初的向往。
《杨家将传》中有杨八姐盗定宋金刀、萧太后凤发等传说，宋元话本中也广为流传“包文正使的王朝马汉，杨六郎使的孟良焦赞”这样的说法。
至道三年（年）三月，宋太宗驾崩，真宗赵恒继位，次年改年号为“咸平”。咸平元年（年）四月，真宗皇帝下令各路转运使轮流到京师向他述职，讲述治所风情物貌。淮南路转运使介绍无为军提及“十里三黄金，凤凰赶麒麟”的民谣引起了大宋皇帝的兴趣。出无为城东北三五里，有“凤凰”“麒麟”二山，附近是三国吴魏战场，张辽曾屯兵于此，留下黄金闸、黄金庵、黄金城等遗迹。汰水东出黄金闸，一河贯穿无为南北，唐永徽年间汰水之南建南汰寺，及宋香火鼎盛，僧侣众多。同年五月，辽宋无战事，避过南方的梅雨季节，杨八姐携银万两，与六郎的裨将孟良、焦赞推开了天波府的大门，一路轻尘奔南方而去。
至巢县，八姐一行弃马行舟。初夏河道上的空气中透着一丝清凉，在濡须河港汊分歧烟波浩渺的地方，南汰寺檐角初现，临水处水鸟飞翔，岸侧老树苍藤，林荫之中隐有茅屋数间，酒肆茶舍、算命测字、煎饺摊饼者星落其中，善男信女结伴往来。远离了边关的烽火，这是一片杨家将以“一刀八枪”守护的祥和，也是八姐此行的目的地。
八姐要在此间建一座佛塔，不仅是用于佛徒膜拜的佛塔，更是一座藏物的墓塔。在无为州，迟黄金塔41年建造的西门锥子塔（建于北宋宝元三年）在拆毁时，地宫中就曾出土印刷佛经一卷、桑皮纸古俗记事两幅、沉香木罐、玻璃瓶（内盛物可能是佛舍利，被丢弃）、铜镜数面、铜钱若干及一棺二椁（为一口小小的银质棺材，外套木椁和铁椁）。以上所列前三件目前收藏于中国历史博物馆，为一级文物。
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宋太祖、太宗皇帝南北征战，真宗内心厌弃了战事，故定国号“咸平”，以祈四海升平。太宗时，杨老令公被奸贼潘仁美陷害，断绝粮草援兵，困守两狼山，在苏武庙前，头碰李陵碑，壮烈殉国，手中定宋金刀也从此失落辽邦，后杨八姐智取金刀，存于天波府。“不怕贼来偷，就怕贼惦记”，定宋金刀乃是大宋军魂，关系军运、国运、社稷，如何防盗亦是天波府及宋帝的一块心病。而修塔归藏，受黎民百姓香火供奉却不失为一个好归处，无为军位于战事后方，凤凰、麒麟乃上古瑞兽与皇家一气相通，黄金闸、黄金庵、黄金城又与金刀相容、相生和相养。
星稀月明，蝉噪林静。经数十日，大宋巧夺天工的匠人们已夯土成基，八姐在月光下用温婉而有力的手推开了地宫的暗匣，将存放父亲战刀的檀香木盒先是轻轻贴在脸庞，既而又轻轻地放入匣中。寺中僧众和匠人今夜是不允许来到后院的，只能远远看到扮作商贾的杨八姐、孟良、焦赞跪拜的身影。是有传记：定宋金刀，杨业殁，存放于辽北藏刀楼，杨八姐取回，后不知所踪。
转瞬千年，岁月像大雁飞过、像轻舟流去，南汰寺的楼阁殿宇已无处循迹，凤凰、麒麟二山建国后被轮窑厂取土挖平，曾经商贾往来不绝的濡须河也终归于落寞，仅剩黄金塔在落霞下让人暗自神伤。后来我与母亲、妻子带着孩子去过黄金塔数次，在塔园附近一家叫作“黄金塔酒业”的酒坊里为父亲沽过酒。看着两个孩子在塔前欢快地奔跑，二宝吵着让哥哥帮他摘树上的果子，我独坐在塔基的石阶上，不由想起米芾的短诗：“水月虚怀，烟霞浪迹。但莫憎爱，洞然明白。”
年4月1日于合肥滨湖
范曙光，男，安徽无为人，现任职于安徽省农村信用社联合社。芜湖市鸠江区书协会员，爱好诗词。曾在《安徽日报·农村版》《农村金融时报》等报刊发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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