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怀疑自己的人生,以至于会纠结于某一件事情或物品而不能自拔,并为之苦思冥想甚至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我为何而来,因何而去?又苦苦追寻着什么?没有答案的疑问,时常困扰我不得安宁,失眠如期而至。我不奢望有谁能真正理解懂我的内心世界,就犹如我对爸爸的那些旧家具情有独钟令别人费解一样。
我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常常习惯在逝去的老光阴中,慢慢品味人生的滋味。比如我收藏的爸爸那些旧家具,就曾经带给我无限的快乐和回忆,使我欢喜亦让我伤悲。感悟人生,生命里的许多陪伴,都缘于自然,流露出自然的情绪,真实,朴素,温暖。这样多好,而爸爸偏偏打破了这种自然,他仓促地挥挥手就离开了尘世,毅然决然地,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病魔无情地带走了他,不容他有任何抗议。爸爸像一名英勇就义的勇士,被黑白小卒推搡着押赴刑场,悲壮决绝,把悲伤留给了身后的亲人。
习惯了从小到大爸爸的陪伴,依赖于一切自然存在现象和规律的我,骤然间掉进了一个万丈深渊。恐惧,悲痛汇聚成一股不可名状的孤寂,深深地困扰着我的身躯和灵魂,撕扯着滴血的心肺。我无法接受父爸爸突然离去的这个事实,情绪不再自然流露,且变化无常。之前,我一直很自然地生活着,无忧无虑,生命之花也热情奔放。从此,自然生活变为茫然生存,心无旁骛,情绪被莫名的思想困惑侵扰。那种生离死别的痛楚,占据了我的整个心间。我甚至鄙视痛彻心扉这几个字,它们在我面前,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爸爸真的走了,带走了我的整个世界。
我开始疯狂收集爸爸的遗物,手表,眼镜,笔记本,还有那件他最爱穿的皮夹克。那是我工作后,第一次用自己的工资卖给爸爸的礼物,他为此高兴自豪了好长时间。而这些只能放在抽屉柜子里,不方便抬眼就能看到,或多或少阻隔了我跟爸爸的距离。最后,我把目光锁定在了那几件旧家具上。它们泛着黄色的和红色的微光,犹如缄默不语的大汉,静静地站在房间的各个位置,守护着爸爸加冕的各自地盘。它们如同忠实可靠的仆人,等待着主人的归来,听候他随时吩咐。看着它们虔诚静默的样子,我突然泪如雨下。这世间万物皆有情义,它们是在用它们的方式来祭奠爸爸。
是爸爸造就了这些家具,没有爸爸就没有它们成形的身躯和灵魂。它们依旧会躺在林场加工厂的一片废墟里,最终当成柴火被焚烧掉。是爸爸发现了这些不起眼的边角料,小心翼翼地拂去尘土,抱孩子似的抱回了家。于是,小板凳,小案板,小饭桌,木头手枪系列产品,从爸爸粗糙的双手中相继出世。那憨憨的,小巧玲珑的样子,惹得我们姊妹几个爱不释手。后来,爸爸又在场部木匠叔叔的建议下,买了些好木料,混合几块大点的边角料,做成了一个大衣柜和一个写字台,外加两只单人沙发。记得木匠叔叔说,当时家具最流行黄颜色和烫画。大衣柜和写字台的正面,都被他烫上了各种山水画,非常好看和古气。我惊叹于那些精致的烫画,从头至尾地观摩了木匠叔叔的娴熟手艺,搞不明白大字不识的他,是怎样不用草稿就一气呵成那些山水,古人,松柏画面的。能工巧匠大概就是说的木匠叔叔吧,人类的智慧和伟大真是神奇。爸爸说我是女孩子,喜欢红色,就特意让木匠叔叔把沙发和小凳子漆成了红色。我高兴极了,每天把沙发巾铺得平平的,走到哪手里都提着心爱的小红凳。一有时间,我就看着大衣柜和写字台上的烫画,想着给整个褐色的画面着色:山是青色的,松柏染成墨绿色,古人应该穿白色的衣衫。我时常为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而自豪多日,沉浸在喜悦的成就感里不能自拔。
那些年,那些逝去的老光阴里,这些木制的家具,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玩伴,陪着我成长,带给我乐趣,弥补了大山深处一林场少年的精神空白。为此,我感谢我的父亲。是他的善良,拯救了那些被遗弃的边角料命运,赋予了它们生命,塑造了它们灵魂。而这些鲜活的生命体,又传递倾注给我旺盛的生命力,使我在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父亲,家具,我,成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成为那个时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成为远去的老光阴里,永久的回忆。
如今,爸爸离开了我。阴阳两界,分割了我们的躯体,却割舍不了血浓于水的父女情深。爸爸不再跟我说话,也无法体恤到我的痛楚。我常常会随时随地的想起他,时常会在梦中哭醒。遇见一个神似爸爸的老人,就会盯着他的背影看上半天。我怕自己会思念爸爸到发疯,就试着把这种情感转移到爸爸留在世上的旧家具上。好在大衣柜写字台案板还尚在,而那套单人沙发已销声匿迹。爸爸在世时,从林场搬家到县城,因沙发已掉色陈旧且笨重,就送给前来帮忙的亲戚了。我的小红凳和小饭桌,也作为留念送给了邻居。保留下来的就只有三件家具:大衣柜,写字台,小案板。再后来,从县城搬家到市里时,家人们又要舍弃这三样旧家具,说它们早已不适宜现代生活,又陈旧又笨重,放在楼房影响美观。我竭力反对,与家人势不两立,硬是保住了家具的命运,如同当年爸爸拯救这些家具前身一样。再再后来,几经周折,小房换大房,旧家具换新,我都没舍弃爸爸的旧家具。我在哪,家具就在哪。爸爸不在了,家具还在,抬头看见家具,就如同看见爸爸一样,心里边感到踏实,亲切,温暖。
不久前,亲戚盖了农庄,想把爸爸的家具摆在农庄让人观赏。他围着家具看个不够,一个劲儿夸赞做工精致,尤其对烫画感叹不已。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又一次泪如雨下。爸爸走了,木匠叔叔也走了,而倾注了他们心血的家具还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爸爸永远都在我的心里,谁也搬不走。而我终归是要走的,那时家具将会命归何处?倒不如让家具体现它的存在价值也好。于是,我挥泪送走了爸爸的最后几件旧家具,情绪极不自然,如同送走爸爸时一样难过。
爸爸的旧家具就此消失了,完结了它们的使命。我的生活里感觉缺少了许多东西,尽管只有三件家具。房间大了,宽敞了,可我始终都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我终究为何而来,因何而去?我在寻求什么,又丢失了什么?